似水流年第二十回 起貪魔爐邊成綺夢 涉虛想紙上作高談

  卻說黃惜時當得了十幾塊錢,正要回家去,走到半路上,忽然變起計劃來。心想,我要做一番事業,非發一筆渾財不可,剛纔由大街上經過,看到電車上掛的廣告牌,有“頭獎誌喜”四個字,這不知道是誰人中了獎券?這個人假如也是像我這樣的窮光蛋一個,有了這筆錢,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多麼痛快呢!管它呢,我也去碰碰看。如此想着,他就吩咐車伕跑上大街,向彩票店裏來。

  那彩票店門口掛着大紅綢彩,上面綴着斗大的金字。一副上是“頭獎誌喜”,一副是“又中二獎”。櫃檯外面,懸了好些紅牌字,上面寫了粉字,乃是各種獎券的名字,和開彩日期,其間有塊加大的牌子,上寫着:“頭獎五萬元,本月十日開獎,每張五元,每條五角。”惜時看了,心裏不覺一動,一張五塊錢,我就是買一張,也不過去我所有的三分之一,於我的經濟狀況,絕沒有什麼損失,絕對不用猶豫了,於是走進店去,就掏出一張五元錢鈔票,要買一張五萬元頭獎的彩票。店夥收了他五元鈔票之後,將一個印着紅字的封套,套了一張獎券。兩手捧着,隔了櫃檯,連向惜時笑道:“恭喜恭喜!上次我們賣出那張頭獎去的時候,有個蟢子在上面爬着,當時我們就說,準可以中獎,現在我們給您拿這一張獎券的時候,也有個蟢子在上面爬着,這豈不是一個好應兆嗎?”說着,把那獎券交到惜時手上。

  惜時抽出獎券來看時,上面列着的數目字是五個,每一個數字隔上一個圈,非常地整齊,心裏想着:這張獎券真有些奇怪,好幾個應兆碰在一處,莫非我真是要中頭獎嗎?接着獎券在手裏,猶豫了一陣,嘴角微笑了一笑,那店夥道:“這裏還有幾種獎券,開獎的日期更近,你先生還要不要呢?”惜時心裏想着,難道靠這一回,把我所有的錢都拿出去拼一下子嗎?他心裏想着時,人就靠了櫃檯站住,兩手不住地顛倒着那獎券封套,人就出了神。

  那店夥看他那猶豫的樣子,知道他還有購買獎券的可能,便笑着向他一點頭道:“您貴姓?”惜時答應是姓黃,夥計又道:“你府上住在哪兒?將來您要是中了獎,我好到您府上去報信。”惜時聽了這話,不由心裏一動,便道:“現時我住在太平公寓,將來也許我要搬到會館裏去住,好在開獎的日子,我一定要到這裏來一趟的,你想,有錢可撈,我還有個不來的嗎?”夥計聽他的話,簡直就是接受了再來兩張。於是又把頭獎一萬元,頭獎二萬元的獎券,賣了五張給他,一共又是十塊錢。

  惜時身上,所剩已無幾了,不過他花了這筆錢,是抱有無限希望的。一種拋磚引玉舉動,以爲此後一線生機,都靠這十幾塊錢去轉圜。這十幾塊錢,絕對不能認爲是白花,所以把那些買的獎券,向店裏要了一張報紙,整整齊齊地包好,揣在身上,然後坐車回公寓而去。

  坐在人力車上的時候,想着獎券有如此之多,若是全中了頭獎的話,大概有十幾萬元,那還了得。想着,自己又搖了搖頭,天下沒有這個道理,所有頭獎的獎券,都在北平,都由這家店裏賣出,都由自己買得,天下固然有巧事,可是也不能巧到這種程度。這許多張獎券裏面,能中那張五萬元的,是千好萬好!或者中二萬元的,勉強也可以敷衍,若是隻中一萬元的那張,對於自己用途的支配,就有點左支右絀,買了這多張獎券,大概總不能一點希望都沒有吧!

  想時,又在身上把買的獎券都拿了出來,將號碼的數目字,各念了幾遍,然後閉着眼睛,心裏把那數字再念上幾遍,於是再套好了揣到身上去,可是這獎券不是一張,記得這張的數目,就記不得那張的,就算記得,又把五萬元頭獎的,當了一萬元頭獎的。越默記越糊塗,只好又把那些獎券拿出來重看一遍。心裏可又想着,不必看了,若是抽出來送進去,抽得丟了一張,也許那張就是頭獎,丟了多麼可惜,這樣想着,不由自己嚇了一跳,立刻把所買的獎券,一張一張,從頭數了一遍,一張也不少,這才每張用他自己的封套,一齊套好了,然後疊着揣到袋裏去。

  揣到袋裏的時候,而且用手按了一按,怕是擱在衣袋裏會弄丟了,而且那隻手就是這樣隔住衣服。按着口袋,一直等到了公寓門口下車掏車錢,才把那手放了。到了公寓裏,第二個感想,跟着就來了。自己不是說了大話,今天撥付房飯費嗎?現在身上的錢都買了獎券了,哪裏拿得出一二十塊錢付公寓費。心裏只這樣一動,似乎臉上就露出了畏縮的樣子。那賬房先生剛由裏面出來,一見了他,就半鞠着躬道:“您回來啦?”這在北京生意買賣人,是一種極平常的禮節,可是惜時聽了,彷彿就像人家含有一種譏笑的意思在內,以爲以前說了大話,這幾個房飯錢不算什麼,何以到了現在一毛錢也沒有掏出,但是這個啞謎,不能讓人家隨便猜破,能瞞一時就是一時,於是乎挺了胸脯,板着面孔向賬房點了一下頭。

  這種做作,似乎有點效驗。茶房由後面跟了來,先搶着開了房門的鎖,其次便是掀開白爐子蓋,放出煤火來。也不必惜時吩咐,捧了他的洗面盆,就去打水。水打來了,接着便是沏茶。沏茶之後,而且倒了一杯茶,兩手捧着,放到惜時坐的桌子邊,然後倒退一步,向他道:“您這就吃晚飯嗎?”惜時鼻子先哼了一聲,接着又道:“叫廚房裏和我添兩個飯菜,不用得記賬,明天上午,我一齊付給他。放心罷!我決計少不了你們一文錢的。”茶房哪裏還敢多說什麼,只是笑着說:“是。”

  一會兒菜飯都送來了,自然是很豐盛的。這餐飯依然吃得痛快。不過心裏想着,大話說了又說,明天算賬,卻把什麼錢來付人家?想到這裏,焦上心頭,再也坐不住了。背了兩手在身後,只管就踱起方步來。這樣子走了許久,自己忽然將腳一頓,好像他已決定了一種事要辦。他兩眼望了自己那口衣箱搖了搖頭,他又坐下了。原來他想着,這個日子,要和人家講交情借錢,講交情賒賬,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今天已經當了一批衣服,走這條簡捷易到的道路,那還只有噹噹,什麼都完了,靠留着幾件衣服,又中什麼用?他有了這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到了次日,一早起來,又把所剩下的幾件中裝衣服,再送到當鋪裏去。

  今天比昨天所當的更少,共總還不到十塊錢。就是要在這公寓裏再住一個禮拜,也是不能夠,這倒不如就是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先花光了再說,現在是不容猶豫的了,立刻就搬出公寓去,當時也不動聲色,吃過了早飯,卻叫茶房把賬房請到房間裏來。

  賬房以爲是客人要給錢了,心裏高興得很,把昨天就開好了的賬單子,揣在身上,就笑嘻嘻地走到惜時房間裏來。只走到房門口,他就鞠着躬下去,然後一點頭向裏面走一步,走到惜時面前,笑道:“黃先生今天還沒出門?”惜時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張圈椅上,向他微微一勾頭,板住了臉道:“我老實告訴你,我的錢都用光了。”賬房又向他笑:“黃先生,您還生氣。”惜時道:“我實在不是生氣,我今天就要搬出去了,你們見諒點,不要照什麼規矩算賬。我雖過了兩天房期,照日子算給你,你可不要按一個月算。”賬房看他那樣子,似乎是真要搬,便笑道:“伙食錢呢?您可以;吃一頓算一頓,房錢都是按月算的,若是按日子算起來,跟黃先生一個人,那不要緊,可是將來別位客人都這樣算起來,我們這買賣就不好做了。”說畢,又嘿嘿地笑了一聲。

  惜時依然板着臉道:“你們不要我走,我也就不客氣,在這裏住,可是我要拿不出房飯錢的時候,你可不能逼我要錢。”賬房笑道:“黃先生要找好些的公寓住,我們也不敢攔着,可是您也別讓我們沒法子交代。”惜時站起來道:“你們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有法子,我爲了免除將來的麻煩起見,我可要找個警察來當面聲明一下,將來我要是給不起房飯錢的時候,那個時候,你別來找我,你幹不幹?你不幹讓我自己去找警察也行。”說着,向門外提高了嗓子喊道:“茶房!來和我收拾鋪蓋行李。”說畢,將兩個枕頭疊起來,放在被褥當中,就做個要卷行李的神氣。

  賬房站在屋子裏,猶豫了一陣子,便道:“好罷!讓我去算算賬看。”偷眼看惜時的神氣,也不理會,悄悄地走了。惜時見公寓裏不致留難,倒好像逃出了一個難關,立刻叫茶房進房來,幫着收拾行李,他當的那十塊錢,有一張五元的鈔票,他將五元的鈔票,放在外面,裏頭用一元的鈔票和銅子票襯托着,做了一疊,拿在手裏,當了茶房的面,將五元的鈔票交給他,讓他到賬房裏去交賬。那茶房接下了錢,並不因爲他是要走的客人,就怠慢着他,笑嘻嘻地接着去了。也不知是何緣故,賬房說是不能破壞規矩的,依然是按了日期算賬。五塊錢還找回零頭來了。惜時也不惜小費,賞了茶房兩塊錢,茶房很高興地道着謝,問惜時要搬到哪裏,好和他僱車。惜時想了一想說,是要搬到親戚家裏去住,讓他僱車僱到會館的那個衚衕裏去。於是一輛車子坐人,一輛車子拉東西,拉到會館裏來。

  這時會館裏的人,天寒歲暮,都回家過年去了,屋子更是空着。惜時和長班商量着,隨便挑了一個屋子住了。可是這樣一番遷移之後,買爐火,買燈油,買吃食的東西。長班張羅了半天,他就耗費了兩三元,今天當的錢又所剩無幾了,不過住在會館裏,卻有一種好處,現在人少房多,像公寓裏那樣雜亂的聲音,卻是沒有。房子裏籠着了一爐煤火,爐子上放着一把白鐵水壺,響着細微的鑼鼓聲,暖氣烘烘的,隔了玻璃窗子,看看屋脊上,昨天下的雪,還積得很厚,眼前一片白色,窗子外的院子,有兩株松樹和兩棵落了葉子的樹,上面落了雪,染着雪白的枝幹,就像銀花玉樹一般,非常之好看。

  自己斜躺在牀上,架了兩隻腳,抖着文氣,心裏可就想着,假使這會館裏並沒有什麼人住,永遠是這樣地清閒,我也很可以在這裏住着。又轉一個念頭道:“我若是沒有金錢的接濟,就是這一爐煤火,一把開水壺,也會生問題。讓我住會館,難道就這樣幹躺在屋子裏不成?這樣看起來,唯一的救星就是這幾張獎券了,我若是中了五萬元的獎券,我立刻就搬到最大的旅館,北京飯店去住,何必還住在會館裏,當的衣服,那都不必去管了,應該重新制一千塊錢的西服,因爲天氣還冷,一件狐皮大衣是少不了的。從前米錦華很羨慕人家帶着鑽石戒指,我一定買兩個帶着,至多也不過一千多塊錢罷了。我穿了狐皮的大衣,坐着汽車,一定到寄宿舍裏去拜訪一次,我猜着到了那個時候,她不能不見我吧!不但如此,我還要預備三千塊錢,帶回家去,把我所花家裏的錢,一齊交還父親,那個時候,我要說兩句俏皮話,問問父親,我是不是個無用的人?那個時候,父親當然無話可說了吧?至於母親呢,我把單夾皮棉紗的衣服,一樣和她預備幾件,算是做兒子的盡了一點孝心,就是那寡婦嫂嫂,和那小侄子,也都預備着,送他們二三百元東西,讓大家歡喜歡喜,假使白行素還可以和我做朋友的話,我必定要重重地報答她一陣,她現在還沒有回南,假使她有回南的意思,我就定下火車上一個頭等包房,和她同住。記得由南京到北京來的時候,我們同在三等火車上認識的。現在回南,依然同車,可是坐了頭等車了,這不但值得紀念,而且是十分安慰的了。本來我和她翻臉,是我不好,她對我雖然冷淡下來,可是沒有一點惡意,於今我竭力恭維她,也許她回心轉意,可以嫁我了。那個時候,我和她同由南京同坐輪船回安慶去,並肩倚欄,看江上的山景,那是多麼快樂!只要她願意,我還可以把她帶回鄉去,一同拜見父母,讓鄉下人看看,我什麼都有了,我果然是個無用主人嗎?”

  這樣想着,一個人笑了起來,因爲所想的種種幻象,都是由幾張獎券而起,把那獎券拿出來看看,到底是些什麼號碼?因爲隔了許久的時間,號碼的數字,都記不清楚了,於是再打開箱子,把獎券取出來,躺在牀上,將數目字看了一遍,眼睛看着獎券,心裏依然不免揣想那中獎以後的滋味。

  正想着,忽然有人在窗子外喊道:“這裏住着有位黃惜時先生嗎?”惜時答道:“哪一位找我?”只這一聲,院子裏噼噼啪啪,轟天轟地地響起爆竹來,立刻有兩三個人搶進房來,向他拱着手道:“恭喜恭喜!黃先生中了頭獎了。”惜時聽了這話,心裏一陣亂跳,只見那個販賣獎券店裏的店夥,手上提了一個大皮包,笑嘻嘻地放在桌上,然後向他一鞠躬道:“您中的五萬塊錢,我們給您帶來了。”說着,將皮包打了開來,惜時上前看時,裏面一卷一卷的鈔票,比字紙簍裏的紙,還要充滿。那店夥伸了手進去,將鈔票幾疊拿出來,都放在桌上。他笑道:“黃先生!你點點數目罷。”惜時於是將鈔票拿起,一張張地掀着,點起數目來。這些來送錢道賀的人,真是爽直,連小賬也不要一文,就這樣悄悄地走了。

  錢真是樣好東西,無論什麼人,都得爲了它而屈服。黃惜時偶照回頭看時,只見米錦華穿了粉紅色的旗袍,笑嘻嘻地站在身後。惜時正想說她兩句時,她握着惜時的手,將頭偎着他的肩膀,用很平和的聲音向他道:“惜時!你還怪我嗎?”惜時說:“哼……”錦華拉着他的手,同在牀上坐下。笑道:“我現在很後悔,您饒恕我罷!”惜時被她擁抱着,心先軟了,就是想說她兩句,心裏想說,口裏也說不出來。結果,是讓她麻醉了。

  只在這時,房門一聲響,擁進十幾個人來,把桌上的鈔票,一陣亂搶,完全拿了走。惜時跳了起來,要上前去搶,被一個強盜,反手一掌,打得自己向後一倒,出了一身臭汗,兩眼漆黑,眼前的東西完全都看不清楚了。這一嚇更非同小可,莫非是我雙眼睛瞎了,於是竭力將眼睛睜着,打算恢復光明的原狀,可是全身只管用力,人動轉不得,只管要喊叫,可是口裏叫不出來,掙扎了許久,好容易睜開了眼睛,向前面一看,倒有些模糊的白影,卻是離着好遠,用手摸摸身邊,倒很柔軟,原來並不倒在地下,卻是睡在牀上,閉了眼睛定定神,再睜眼向前看,這纔看出,那模糊的白影,是院子外屋脊上的雪,天空上有幾點星光,在玻璃窗子裏,還可以看得出來。這是天色黑了,屋子裏沒有上燈,所以並非被人家打得如此,身邊並沒有女子。院子裏靜悄悄地,也沒有什麼強盜,分明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夢中中了頭獎了。不過人是醒過來了,依然懶得起身,躺在牀上,靜靜地想那桌上疊着鈔票的滋味。固然,這是一場夢,可是有一天我真中了獎券,那滋味又何嘗不是這樣。記得睡覺的時候,獎券是拿在手裏的,手捏了一捏,獎券並沒有拿着,不由得跳了起來,趕快找獎券,只是這屋子是今天新搬來的,一切傢俱的位置,都不大熟識,如何可以摸着燈火,所幸爐子裏的煤火,依然還抽着火焰。屋子四周,還映射着看得出來。自己立刻跑了出去,和長班討了一盒火柴來點燈。

  這館裏的長班,以前和惜時見過一面,知道他是黃守義的同宗,後來因他打聽黃守義的下落而後,匆匆地就走了,看那樣子,好像很懊喪,心裏想着,不要這個人就是黃老先生的兒子。這次惜時搬進來了,看他那魂不附體的神氣,用錢又一點打算沒有,更猜了幾層準。於是見着會館裏寄住的先生,就把這事報告一遍。照住館的章程,本來要先得會館值年的館董認可,然而這時會館裏有的是閒房,館董又因家事,很久不曾到會館來,所以惜時自行搬進來,並沒有人注意到他。這時長班到處報道,不認老子的那個姓黃的來了!他一搬進會館之後,籠一爐子火,就在牀上躺着發愣,原來給他預備了火柴油燈的,可是他坐到黑過了一點多鐘,纔出來找火點燈,這個人怕有什麼毛病。

  黃守義被兒子驅逐這一幕戲,大家都是聽夠了的,一聽黃守義的兒子也來了,大家當是一樁新聞,都要看看他是個什麼樣子,這時惜時正亮上了燈,會館裏人悄悄地走到窗戶邊,由壁縫裏向裏面張望進來,見他一人在屋子裏,很是忙碌,時而打開箱子亂翻一陣,時而搬出網籃,將裏面的東西,都抖亂起來,時而打開桌子抽屜,時而掀起牀上的被褥。看他的樣子,很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越急越找,越找也就越亂,網籃已是撿過一次的了,有些東西還不曾撿了進去,這次又再撿一次。這個屋子裏,也不過是他一個人和兩三件行李,倒弄得亂作一團。

  有兩個人起了疑心,立刻找着長班告訴他道:“我看這個姓黃的,多少有些神經病。不要搬過會館來,就出了亂子,你可以到他屋裏去瞧瞧。現時他在屋子裏滿屋子亂轉,看他是在幹什麼?”長班聽到這話,就提了一壺涼水,假裝和惜時添水,走進他屋子裏去。

  惜時正將箱子放在牀上,打開了箱蓋,自己斜靠了箱子站定,只管低了頭傻想,雖是有人進來了,他也不理會,只當不曾看到一般。長班將爐子上那壺蓋掀開,用涼水斟了下去,搭訕着向他道:“黃先生!這爐火快不行了,我搬出去和您添上一爐煤吧!”惜時依然在那裏低頭想着,他說的話,似乎聽到,又似乎沒聽到,隨便地點點頭。

  長班望着他許久,才道:“先生!您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找着嗎?”惜時還是點點頭。長班道:“也沒有第二個人進來,東西丟不了的。丟了什麼呢?我替你找一找吧!”惜時這才說話,向他道:“有幾張要緊的稿件,現在不見了,找了半天,始終也沒有找着。”長班道:“那紙有多大一張呢?”惜時道:“不多大一張,是信封套套着的。”長班道:“那樣子小,也許您順手一揣,揣在袋裏了吧?您摸摸看。”惜時聽說,果然伸手一摸,掏出手來看時,一大束信封捏在手心裏,不由得“哎呀”了一聲。長班道:“就是這個吧?”惜時將信封拿在手上檢點了一番,並不少一張獎券,但是不好意思說全找着了,點點頭道:“還差一兩張,找不着,就算了。”長班笑着捧了爐子出去添火,也就不說了。

  這樣一來,倒讓惜時加倍地難爲情。坐着定了定神,反是頭暈眼眩起來。箱子網籃,一概都懶於檢理,就這樣躺下了。到了次日,他走出房來,見會館裏同住的人,都目灼灼地向自己張望,倒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有兩個人在一處的時候,當自己走過他們面前,他們就竊竊私語起來,雖然不知道人家說些什麼?可是他們沒有好意的批評,那是絕對無疑的了。自己雖然想少出房門,可是住會館和住公寓不同,會館裏住上幾十人,只有一個守門的長班伺候,哪裏管得許多,所有飲食起居的事情,差不多完全自己料理。

  在這冬天,第一便是這爐火,自己醒過來之後,在牀上便喊着長班,打算學住公寓的時候一樣,等茶房送進爐火來以後,屋子裏熱烘烘地,然後再起牀。不料由早上八點鐘熬到十點多鐘,長班依然不曾進來,只好自己下牀,將爐子搬到屋檐下,放下紙片木炭,擦了火柴,把紙點着。那爐口裏燒出來的青煙,向人臉上直撲,眼淚水拋沙似的滾了出來。眼見爐口裏冒出火焰來,這可以添上煤了,可是煤球和木炭,都堆在窗戶臺下的,那木炭可以用指頭箝着,放到爐子裏去,這煤球可不能一個一個用指頭箝着。躊躇了會兒,望着煤球堆出神。

  那爐口上的火焰,更冒着洶涌了,不能再等,只好兩手在地上捧了煤球向爐裏放進去,兩手立刻染上一層黑漆。眼睛被煙燻着,也不能用手去揉擦,擡起袖子,在眼上擦了幾擦,看看這兩隻手,實在忍不住。走到房裏去,想找點水洗手,臉盆又是乾的,只好右手拿了茶壺,將冷茶向左手淋着,淋過了,再淋右手,兩手淋得溼溼地,撕了兩張報紙將手擦着,雖沒有乾淨,但手涼着,也再受不住冷茶淋了。再跑到外面來看時,那爐子裏一絲煙也沒有,原來火勢冷過去了,爐子裏的煤球,已是添得滿滿的,要重新引火,非把煤球取出來不可。昨天安置傢俱,又不曾買得火箝火筷子,如何取得出來,要將爐底翻轉來,將煤球倒出來吧,這白爐子很像一口壇,它是泥質的,而且套着一個鐵片架子,倒得不留心,就要把爐子碎了,沒有法子,只得再用手把煤球一個個地向外箝出來,可是一爐煤球,總有一二百個,等他把煤球全箝出來時,連兩隻袖口,都染成了兩個黑圈。頭髮披到口裏,灰塵撲了滿身,都不能用手去管理,而且這屋檐下的雪風吹到身上來,是十分的難受。鼻子裏拖出兩道清水鼻涕,一直拖到嘴脣上來。兩隻手不但是黑,而且凍得皮膚全打起皺來,在廊檐下,簡直是站不住了。火又籠不着,只好蹦跳着來去,藉此取暖。

  到底還是長班的婦人向後院來送茶水,看到黃惜時那個樣子,很是不過意,就笑向他道:“這位先生初到北京來,大概不會籠火吧?讓我來替你籠上罷!前面門房裏有水,您自己帶盆去舀罷!”惜時聽到這活,真像得了皇恩大赦一般,就到屋子裏去拿了臉盆到門房裏來。這門房的房門,用鐵繃簧絆住拉開門來,後又關上了。那屋子漆漆黑地,中間一個大鐵煤爐子,裏面火焰衝出一尺多高。爐口四圍,放了兩把鐵壺,一大堆煤球。那壺裏的水,沸騰起來,把水灑在煤球上,哧哧作響,透出一種惡劣的臭味,加之爐圈上又放了一雙男鞋,一雙尖頭女鞋,烘烤出那股汗味來,簡直燻人的頭腦子。

  那屋子坐着一個老婦人,是長班的母親,她看到惜時進來了,倒是講規矩,搶着上前,接了臉盆過來,就把壺裏的水給他斟上。破桌子邊,放了一口冷水缸,桌上有煤油燈,有整束的大蔥,有破舊的灰色香爐,還有兩雙破污襪子。那老婦人就在襪子邊拿了一隻破碗,就在缸裏舀了一瓢涼水,向盆裏滲着。她道:“先生你先回房去罷!你還得沏茶,我把開水壺提着,送到你屋子裏去。”惜時在這屋子裏,實在受不了這一股子臭味,也只好依了她的話,先回屋子去。不多一會,是長班將水送了來。他也不徵求惜時的同意,在茶葉瓶裏抓了一把茶葉,就和他放到茶壺裏去倒了一壺茶。

  惜時洗過臉,又喝一杯熱茶,算是有了一些暖氣,可是喝着茶的時候,凝神想了一想,那長班屋子裏的水缸,環境非常之骯髒,而且那缸是不曾蓋着的,壁上的灰塵,真個如堆花山水一般,那上面又不曾有生漆和膠水黏着,當然很容易落下來,而且桌子上擺着臭污襪子,今日如此,平日當然也如此,這缸裏可難免落下髒東西去的了,這種水喝到肚子裏去,可是有點不起好感。如此想着,這杯茶可就喝不下去了,只好渴着。

  約莫過了半小時,長班代籠的那爐火,算是着了,他就代搬進來,而且上了一壺涼水,在爐口邊放着。惜時對於水既是懷疑,當然對這壺水,也不大放心,可是這會館裏的自來水機頭,就在長班屋子裏,若不由那缸裏經過,要乾淨點,以後只有自己去放水喝了。於是茶壺裏的茶不要,水壺裏的水不要,自己拿了壺到自來水機頭去放水,好在屋子裏有了火,暖和得多,做事比較得有精神,索性拿出錢來,叫長班去買了做飯的東西來,桌上於是擺了一個碗大的報紙口袋,那盛的是米,一張五寸見方的報紙,託了一塊豆腐,一片青菜葉,包了一塊巴掌大的生豬肉,又當菜,又當葷油使。一隻缺口茶杯子,裝了兩個銅子醬油,一個銅子大的紙包,那是鹽,還有一棵大白菜,也壓在桌面上。

  吃的東西是有了,還要自己來做。臉盆洗了米,先向長班借沙罐燜飯。其次向外面舀了水來洗菜;又要借菜刀砧板來切,又要借菜鍋勺鍋鏟子、菜碗、飯碗、筷子、小勺子,越是怕與會館裏人見面,越是想起了許多事要進進出出。好容易把飯菜做成功。飯既是夾生的,豆腐煮白菜,放多了鹽與醬油,幾乎鹹得不能上口。胡亂吃完,把傢俱送走,累得伸不直腰,又躺下了。本來這種事是生平第一次乾的,以前不但不願做,看了別人做,還嫌他小家子氣,現在自己爲了經濟的逼迫,也只好做起廚子來了。想到這裏,悔恨自己以前把錢看得太鬆了,於今來吃這種苦處。又想到這種局面,也斷斷不能持久,不但自己不願做,而且每日拿錢去買柴米油鹽,也無以爲繼。你看會館裏這些同鄉,又是在我背後私議,他們不是笑我貧酸嗎?還是那一句話,假使我中了頭獎,我一定天天坐汽車回來,還帶兩名聽差在我後面跟着,就是聽差穿的衣服,也讓他們各穿着一件皮袍子。到了那個時候,擺出十足的威風來,看他們是不是還竊竊私議。

  一人躺在牀上想着,覺得無論一件什麼事,若是自己想去解決,都非等着中頭獎不可。在牀上躺着想還不算,又跳下牀來,就着桌上的紙筆,列起一張預算表來,第一筆開的是置房產一萬元。第二筆是買汽車三千元。第三筆是預備一個小書庫,經費約三千元。第四筆是製衣服二千元。第五筆回家費一萬元。第六筆結婚費五千元。銀行活期存款一萬元,定期存款二萬元。寫到這裏不覺從頭校對一番,竟是超出了五萬元的數目,果然有了錢,不能這樣揮霍,還得仔細審查一下。於是把列的預算表全盤推翻,又再列過一張。冬日天短,他足不出戶,又是上燈時候了,這少不得又要做晚飯吃。但是上午那一餐午飯,把自己已鬧得精疲力竭,現在哪裏還能做第二回,簡單一點,還是買幾個燒餅,和一毛錢醬肉,就這樣對付一餐吧。如此想着,一個人悄悄地照辦了。就這樣度過了一天。

  次日醒來,已領教昨日爐火的滋味,一切不忙,只縮在被裏睡着,等長班代爲籠過火以後,然後再起來,已是十一點多鐘了。算着日子,正有兩張一萬元的獎券,是今日開獎,在今天晚上,全部可以發表,中與不中,就在這幾個鐘頭之內,決定命運的了,假使今天中了小獎,不見得還能中五萬元的頭獎。那麼,就要另造一個預算表,照一萬元的款項來支配了,反正在屋子裏烤火,也沒有別的事。於是乎又造起較小規模地預算表來,忙到兩點鐘,纔出去找了家小飯館,吃了三毛錢的飯,回來依然繼續地造表。可是到了晚上,到獎券店裏去對號碼時,連附獎不曾中得一條。

  寒風凜冽中步行了回來,心裏還自慰着,不中一萬元的獎券也好,我的好運氣,留到五萬元頭獎的獎券上去發泄,省得中了小的不能再中大的。他如此想着,在整個星期之中,他都是預算着中五萬元頭獎的事,同時他也日日估量着他自己箱子裏的存款。原來他搬到會館裏的時候,只有五六塊錢了,添着東西,和逐日的食用,已經耗費得只剩兩塊錢了,若是每餐到小飯館裏去吃三毛,又只能維持三天,三天以後,又將如何呢?爲延長日子起見,還只有那個辦法,自己來做飯罷!買十個銅子的米,十個銅子的油鹽菜,五分洋錢就可以吃一餐,每天只要一毛錢的伙食罷了。於是把前幾天所認爲煩膩的事,又幹了起來。

  這個日子,所買獎券的對獎券日期,都依次而過去,到了最後一個日子,便是五萬元的開獎期了。他經過了許多日期,知道中獎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也並不怎樣注意,心裏淡淡地,把這個日期混過去,直到過了一天整的,然後纔到那個獎券店去,遠遠地看到那家獎券店門口,紅豔豔地掛了許多紅綢帳幔,正中那福紅綢,綴了四個大金字:“頭獎誌喜”。呀,這家店果然賣出頭獎去了,買主不要就是我吧?想起來,心中立刻砰砰亂跳。及至到了大門口,只見一張大紅紙上,大書幾行黑字,“本期慈善獎券,頭獎爲四五六三號,由本號售出,爲大發銀行趙君購得。”原來購得頭獎的,另有其人,不是自己,還是銀行裏的人中頭獎,真是越窮越沒有,越有越方便。但是頭獎不中,別的小獎,能中一個也好。於是走進店去,要了十二獎的號碼,仔細檢查一番,又是一個也不曾相符,而且自己獎券上的號碼最末一字,也不和任何一獎末字相同,就是附獎也沒有希望的了。算了,一場發財的夢,到此完全告終。

  垂頭喪氣,走出店來,向回會館的路上走,心裏可就想着,要是不買這十幾元獎券,在會館裏足可以維持一個半月,於今只剩了幾毛錢,下午不但要吃飯,而且還要添爐火,就是今天已經不能過了。兩手插在衣袋裏,扛了兩隻肩膀,在馬路上只管低着頭走,忽然嗚啦嗚啦一陣亂響,汽車喇叭叫着,擡頭看時,嘎吱一聲,一輛大汽車在迎面停住,自己嚇得趕緊將身子閃開,不免向開汽車的車伕瞪了一眼,那開汽車的是穿軍服的人,他不但不怨自己莽撞,反向惜時瞪眼道:“差一點兒,沒有壓死你這小子,便宜下你。”惜時尚待說他時,看那車上,有個穿皮大衣的女子,偎在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小鬍子先生懷裏,那人是誰?不就是培大之花米錦華嗎?自己爲她落魄到這般地步,她又在別人懷抱裏看着自己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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