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十九回 拒忠言還鄉無面目 走絕路冒雪典衣衫

  天下事真是料不定。到了次日,吳有道家忽然來了一個電話,說是今天上午十二點鐘的時候,請黃先生不要出門,吳先生會來探望你的。黃惜時接了這個電話之後,眉開眼笑。雖然是自己蹦跳不起來,可是那一顆心卻是蹦跳個不了。自己由外面櫃房裏接了電話回屋子來,坐在椅子上,兩手按了桌子,自己可是擡着頭在那裏想,吳有道今天要到這裏來,究竟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他因爲昨天,我教訓了他的門房,他今天來和我賠禮來了,其實我並不因爲他家聽差的不懂事,就怪他不會招待,我真不希望他和我太客氣了,要是那樣,我又沒法子和他開口借錢找事,白白地費了一番力量了。不過他既是肯和我談交情,我婉轉說出一套話來,也許他動了一番惻隱之心,和我想點法子也未可知。像他那樣有錢,又那樣有聲望的人,只要肯和我幫忙,大小設一點法,我就有出路了!他當然不知道我父子們是斷絕了關係的。像我家裏那樣有錢,和他借個三百元五百元,我想他總不至於不放鬆吧?那麼,他來了,我倒不必十分地屈就他,也不要把自己形容得太可憐,免得人家瞧不起。不然,他也不會打了電話來,要親自來看我,那意思自然是道歉了。

  他如此想着,第一個計劃,是想和人說軟話。第二個計劃變了,要和人說體面話。總而言之,這幾天的愁雲慘霧,經吳有道家這個電話打了來以後,都是一掃而空的了。他是九點多鐘接着電話的,自己高興了一個鐘頭,現在也不過十點多鐘,預計到吳有道光降的時候,還有一個多鐘頭,在自己料想到必來的這個斷論上,就買好了一盒香菸,兩包瓜子,以及吩咐茶房,預先沏好了一壺茶,然後才安安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等候。

  不料他不等候則已,等候之後,這份心事更煩躁起來。等了一小時,展長到兩小時。等了兩小時,又展長半小時,每聽到門口有汽車聲,就十分注意聽着,以爲是吳有道到了,然而汽車輪軋軋之聲,在門外響着,立刻也就過去了,吳有道何曾有點影子。

  惜時一番熱望,漸漸變成失望,失望之後,就不由得要咒罵起來。心裏想着,做官的人,有錢的人,總是愛擺架子的。我並沒有去請你。是你自己要來的,爲什麼打電話來預先通知,讓我們老等着,難道尋窮人開心嗎?這年頭兒,非把所有的資產階級,完全打倒不可,首先要打倒的,便是吳有道了。心裏既憤恨起來,少不得就打開那預備敬客的菸捲盒子,先取出一根菸來抽了。沏的一壺好茶,當然也是涼透了。自己斟了一杯涼茶,端起來喝了一口,有些冰嘴,在口裏漱了幾漱,把茶就吐了。

  原來的計劃,以爲吳有道十二點鐘來,正是公寓裏開飯的時候,假使自己正在吃飯,吳有道來了的話,請人家吃飯,當然是不恭敬,不如免了,可是放了飯不吃,陪着人家談話,又怕人家不肯多坐,馬上就走。那麼,是把極好的機會錯過了。自己還是餓着肚子先陪客談話。果然他肯馬上接濟我,我用他的錢,馬上請他吃一頓,也無關緊要,可是到了現在,並不見吳有道到來,自己算白餓了一頓,便站在屋子裏喊道:“茶房!和我開飯來吃,我不等客了。”嚷畢,又自言自語地道:“這班有錢的人,我是恨透了,我若有那種勢力,我一定要逼得他們和我一樣地窮,讓他找急去,然後他才知道窮的日子是怎樣難受了。”

  他如此說着,有人在門外答話道:“老弟臺!你也是個有錢的人啦!你現在嚷窮又是誰逼着你到這步田地的哩?”那人說着話,可就推着房門進來。惜時聽到這人在門外答話,便做那惡意的批評,心裏已經是很不高興,及至等那人近前一看,卻是仲掌櫃的。這人是吳有道的靈魂,和自己父親也至好,他這個時候來,當然是有用意的。便笑着讓座,仲掌櫃的口裏和他周旋着,眼睛可向屋子四周不住地張望,因道:“回頭總還是不晚的呢!”說着話,他坐了下來,向惜時拱拱手道:“我是吳先生吩咐來和世兄謝步的,順便問問世兄找他可有什麼事見教?”惜時在他對面坐着的,躊躇着道:“倒沒有什麼事。”可是他說了這句話,自己又微笑了一笑,似乎自己也感到那句話說得勉強,所以趕快補上一笑,把說錯了的話遮掩過去。

  仲掌櫃是個老於世故的人,有什麼事看不出來,就向他笑道:“世兄和吳先生雖然不熟,我們是不必見外的,有什麼話,當然可以直說。我看看世兄現在的情形,大概是不大見佳。歲暮天寒,這樣困守在公寓裏也不是個辦法。我說句不大入耳的話,天下無不是底父母,你令尊對閣下,實在是很好的,現在他雖然是回家鄉去了,我猜他心裏,實在是放不下來的,趁這放年假的時候,世兄何不回家去一趟,若是令尊還願意世兄到北京讀書,開春再來,也還不遲。”這一番話,在往常惜時聽了,是不願受的,不過爲了求人家援助起見,不能人家剛一開口,就把人家的話頂了回去。因躊躇道:“這個我很明白。不過……”

  仲掌櫃將手擺了幾擺道:“閣下的困難,我是都知道的,若說到欠缺川資這一層,那倒不成什麼問題,兄弟可以和世兄辦一張三等火車票。”惜時皺了眉道:“這很多謝老掌櫃的好意,只是我現在這種情形,怎好回家去呢?”他說着這話,倒向自己渾身上下看了一看,仲掌櫃道:“當學生的人,還不是怎樣出門,怎樣回去,難道還另外要做一套行頭纔回家嗎?”惜時道:“寒假的日子不多,回去也沒有什麼事,來往的川資,很是可觀,何必費上一筆錢呢?現在我認爲困難的,就是伙食零用兩件事,天天都發着愁。至於學費,好在還有些時日,那都不忙,若是爲了……”

  仲掌櫃又不等他說完,連連搖手道:“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因爲令尊這次回南,心裏非常不痛快,後來令尊在會館裏住着,我們差不多是每天見面的。這些情形,我都知道。過去的事情,那也不必說了,現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世兄回去一趟,見着令尊,把過去的事情,和令尊說幾句後悔的話,一天雲霧都過去了,那麼,以後世兄在南方讀書也好,到北京來讀書也好,總好說話。假若世兄還要在北京不回去,同鄉縱然接濟一點款子,不算什麼,可是將來令尊知道了,不但不見同鄉的情,恐怕還要怪同鄉多事。世兄是個讀書的人,對於這種事,一定總是很明白的。我們做朋友的,只要有機會,總是勸人家家庭合攏,沒有把人家家庭拆散的。”

  惜時聽了這話,十二分不高興。但是仲掌櫃的在以往,很與自己有些銀錢往來,而且也得人家的幫助不少,假使將來有最後一着棋,非人家幫助不可的時候,再想求他就不可能了。自己先默然了幾分鐘,忍住了那口氣,然後才答道:“我並不是要和家庭脫離。老掌櫃的!對於我的事,大概也很清楚。你想,這個學期,我未免花錢花得多一點,若是現在叫我回去,我一定是穿了這樣破舊的衣服走,家裏人,哪裏會知道我的錢是怎樣花了的?家裏人對於這層若是不能瞭解,我回去也無非是更惹大家一場笑話,所以我對於回去這一層,實在有些難堪!這話不是極熟的人,我也不便說。老掌櫃的,你既是有了一番好意前來,我對你也就不妨直說出來。”

  仲掌櫃昂頭想着,摸了摸鬍子,許久的工夫,才哦了一聲。惜時看他那神氣,自是有許多不然的意思,可是自己拿定了主意的,非是自己穿得衣冠整齊,而且依然可以繼續讀書,自己是不回家的。要不然,到家之後,飽受父母的教訓不算,一定還要竭力用經濟來壓迫我,我在全盤接受家庭教訓之下,還有什麼可說的?仲掌櫃的見他持着那種沉吟的狀態,料着他是不願意回去。和他多說,也是白費氣力。又摸着鬍子想了一想道:“世兄既然是不願回去呢,那倒也不去談了,只是世兄去找吳先生是什麼意思?我很願意知道,也好回敝東家一句話。”惜時料着光是借錢,是沒有用的了。便道:“我找吳先生去,也沒有什麼事,不過因爲他是同鄉的長輩,我去看看他,因爲他公館裏的門房架子非常的大,我們這種窮學生也犯不上去受那種氣,所以我就不想談什麼了。”說畢,淡淡地一笑。仲掌櫃聽他說了這種話,又淡淡地笑着,也就淡淡地跟着他一笑。

  惜時見他有譏笑的意思,也不便去和他討論那些話,站了起來,就表示有送客的意思。仲掌櫃的更知道他心裏不受用,也笑着起身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再見了。”說畢,拱拱手就向外走。惜時送出房門來,在院子裏站了一站,也就不送了。仲掌櫃的,對於這件事,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怎樣地放在心上,挺着腰桿子就走了。

  惜時望了他的後影,也是冷笑了幾聲,自回屋子去了。這個時候,午飯是開過去了,到吃晚飯的時候,當然是早,雖是有一兩塊錢,這是最後的積蓄了,自己還巴不得留着用個三年兩年的,現在若是買東西來做一餐午飯吃,恐怕又要費去好幾角錢,現時實在不是隨便可以大吃大喝的了,於是自己掏了十二枚銅子,到饅頭店裏買了兩個冷饅頭,揣在懷裏,帶了回來,掩上房門之後,這纔將兩個饅頭由懷裏掏出,放在白爐子邊上,慢慢地烤着。那壺涼茶,也就放在爐子邊烤着。自己將那藤椅子搬了過來,靠近爐子坐着,兩手抱了膝蓋,望了爐口上出的火焰,只管出神。

  想着照仲掌櫃的話去辦,那是最穩當不過的,然而當真回家去,這就可以表示自己一點志氣沒有,自己空活了十九歲,離開了家庭,簡直就不能過活,這讓別人提起來,卻是終身一件笑話,自己唯有爭過這口氣,不接受仲掌櫃的勸告。心裏如此想,一手拿了茶壺喝茶,一手就捏着饅頭啃,雖然那乾冷的饅頭,自己嘗不出什麼滋味來,然而一口饅頭一口茶,這樣地吃喝着,不知不覺地把兩個饅頭吃完了。自己才感覺出來,原來這壺茶還是冰涼的,一點熱氣都沒有。自己於是突然站起來,將兩手一拍,自言自語地道:“難道我就不能奮鬥!小時候讀《魯濱遜飄流記》,自己自詡着,一個人必得像他這樣地幹一番,現在住在物質文明的北京城裏,比魯濱遜飄流着的那個孤島,那要有辦法幾十萬倍,何以自己就這樣地不濟事,就這樣空自着急呢?”

  一個人像演戲一般,一個人說着話,一個人動手動腳,自己在屋子裏這樣鼓動着自己一陣,覺得很是興奮,不但把仲掌櫃的話,完全忘了,還覺得仲掌櫃這種人二十四分討厭,依他的話去辦,那是教人實行家庭奴隸主義,打斷人的勇氣,就是接濟些金錢,也是侮辱人的。從明天起,我去找工作,就是六七塊錢一個月的事,我也幹。常聽人說,日本的大學生,常有白天唸書,晚上去拉人力車的,我爲什麼就不能幹!一個人不受一種壓迫,是不會做出一番大事來的!家庭這樣斷絕我的經濟,不就是給我一種壓迫嗎?很好,我就借了這個機會,自己去振作起來,有何不可幹。從明天起,我就幹!想時,捏了拳頭,使勁在桌上捶了一下,咚的一聲響,聲震屋外。茶房走上前,連連敲着門要進來。

  惜時二次又醒悟了,原來是一個人在屋子裏發急,便用手向屋子外連連揮了幾下道:“沒有你的事,你去罷!”茶房現在也知道他是個窮學生,在公寓裏住久了,不免要欠房飯費的,小賬是更不必說了,這也就犯不上那樣小心謹慎地去伺候他了,所以只等惜時說了一句“沒事”他就首先走開。惜時正想叫茶房來要些開水,提着嗓子喊了兩聲,一點答應的聲息都沒有。打開門看時,一個茶房,口裏哼着皮黃,正慢慢地向前走。惜時叫他的話,分明聽得清清楚楚,頭也不回地,就這樣走了。惜時想到從前在這公寓裏的時候,夥計們是多麼巴結,現在人落魄了,連夥計都看不起人,可見人是實在窮不得的了。我一定幹,幹好了,我還要在這裏住,讓這班小人,看看我的威風。

  如此想着,他在屋子裏是帶生氣帶踱着閒步,不過他想雖這樣地想,到了夜深人靜,回想到在家鄉那種家庭樂趣,覺得回家去,就是不讀書,光享受田園的樂趣,也比任何流浪的生活爲強。如其不然,北京的同鄉,向來沒有什麼情可言,若是都和仲掌櫃的這樣對待我,我又怎麼辦呢?下午空興奮了一陣子,到了這時,又是勇氣全無。況且以認識的人而論,算是仲掌櫃最熟,仲掌櫃都不肯有一點幫忙的表示,其餘的同鄉,又何消說得,這樣看起來,愈是無路了。不過自己假如願丟面子的話,也不算走到了絕路,領着仲掌櫃一張三等火車票,回家鄉去就是了。他一個人如此翻來覆去地想着,又是一宿沒睡。

  次日醒來,屋子裏冷冰冰地,由被裏伸頭向外張望,那個燒煤球的白爐子,冷靜無煙地放在屋子中間。這個樣子,分明是茶房沒有添火,少不得就提高嗓子喊了一陣,許久許久,才聽到茶房在外面答應了個“喂”字。許久許久,才推着房門,人也不進來,伸了個頭問道:“什麼事?”惜時道:“怎麼回事?今天這時候了,還不和我籠火。”茶房道:“賬房裏間說,你的房飯錢過日子了。不肯墊煤錢,您自己買煤球來籠罷!”說畢,再也不說第二句,將房門向裏一推,縮轉身子就走了。

  惜時這一氣非同小可,搶忙地穿了衣服下牀來,直奔賬房,紅着臉道:“我在貴公寓住過兩次,差過你們多少錢?我這次只把房飯錢,錯過兩三個日子,你就不和我籠火,你們也太勢利眼了!我明白,你們一定是聽到我家和我斷絕經濟的關係了,所以你們料定我沒有錢給房飯賬。可是你得想想,我除了家庭接濟,就沒有別的法子嗎?我馬上就去找一筆錢來給你看看。”說時挺着他的脖子,掉轉身子就走了。到了屋子裏,把那件破舊的大衣披在身上,將房門向外帶上,砰的一下響,表示他有出門的決心,尤其是走到賬房的門口,把皮鞋踏得橐橐作響,賬房坐在屋子裏,隔了玻璃窗子,瞪了眼睛望着,他們越是這樣注意,惜時越是興高采烈,以爲如此表示,馬上就掙回許多面子回來了。但是走出公寓門,在大街上散步之後,自己就有些泄勁,想着,我出是出來了,向東走呢?向西走呢?或者是向南向北走呢?可是四個方向,無論向哪裏走,都沒有可以找出錢的所在,究竟向哪裏走爲妙呢?自己在公寓裏誇着海口出來的,難道我還是空着兩隻手走了回去嗎?

  這樣想着,自己在衚衕裏走着,一步一步地慢了下來。結果是兩條腿,一條腿也擡不起來,就是這樣地站住了。這天天氣陰暗暗地,一點陽光沒有;那迎面的西北風,就地一捲,夾着碎沙子打到人的臉上和脖子裏去,肌肉就像刀子割了一樣,非常地難受。那衚衕裏來往經過的人,都用眼睛望着他,好像在那裏說這個人怎麼在大風裏徘徊?這樣冷的天,有什麼事在露天裏發呆,莫不是瘋了嗎?惜時見路上的人不住地向他瞪着眼,心想,莫不是人家知道我到了窮途末路,對着我研究嗎?於是掉轉身,就放開了大步走,走出了衚衕,看着大街上的人,各自奔忙,似乎都有個目的,只有自己,卻是毫無目的,也不知道向哪處走好?待要回公寓去,拿什麼給房飯錢呢?說不得了,還有幾處同鄉可找,其間有一位同鄉,是在北京做中級官的,雖不十分有錢,卻也不愁衣食,莫如去找他,哪怕是借個三塊五塊呢,回公寓來,只要有洋錢在袋裏作響,料着茶房摸不出什麼緣由,一定對我很是恭維,我先樂得擺一擺架子。自己這樣的家產,大概在同鄉方面,三五塊錢的信用總還有。不管別的,這一着棋,今天總是可以辦到。於是立定了主意,就來找到同鄉官潘伯同家裏來。

  到了門房裏,少不得又是一番盤問。所幸那門房看他是個學生樣子,未見得是有所求於主人的,請他門口站着,說了“進去看看”,一句門房敷衍客人的話,他便進內向主人報告去了。去了一會,他說了個“請”字,把惜時讓到客廳。奉過茶煙之後,那主人潘伯同才慢慢地出來。見了客,拱手讓座。他坐下去,手摸着短樁鬍子咳嗽了兩聲,因見客人並不曾說什麼,他只得先發言道:“這幾天天氣都很好,今天忽然天陰起來了。”惜時也知道官場中人有這種臭脾氣,見面不談正文,先要說說天氣,其實一個人哪有連天氣陰晴都不明白的道理,這何用主人翁特意地提出來呢?可是人家說了,也不能不理,便點頭答應一聲:“天氣陰下來了。”潘伯同道:“看這個樣子,怕是天要下雪。”惜時又只好答應了一聲:“天要下雪。”

  這幾句天氣的應酬話說完,大家都覺得無話可說。於是主人翁也將桌上煙筒裏的菸捲,取了一根出來抽着,約莫沉默了四五分鐘,依然是主人翁忍耐不住,才道:“黃兄的學校,已經放了寒假了吧?”惜時隨便地答道:“早就放了假了。”潘伯同微笑着,嘆了一口氣道:“世兄不要見怪的話,於今青年唸書,真是一個名了。一年之中,暑假有兩個月,寒假又差不多一個月,春假又是一個禮拜,此外還有紀念日,禮拜日,以至於禮拜六的下半日,再要學校裏一鬧風潮,學生簡直不用唸書了。你看看公園電影院,哪裏不是一對對的男女學生,這也難怪我們這班老腐敗不願子弟進學校唸書了。世兄你是從內地來的,當然還沒有染上北京學生這種習氣,覺得我的話怎麼樣?”

  惜時聽了他的話,竟是一位根本反對學生,求助的話,簡直就不必向下說了,只得笑着和他點點頭道:“是的,是的。”潘伯同以爲他屈服了,說話更是得勁,又微笑着道:“照我的主張,簡直不妨開倒車,像歷史地理法律政治這些書,儘可以在家裏研究,只要請位好漢文先生把漢文教明白就得了,至於聲光化電那些科學,有志氣的人,可以大家拼些錢,請兩位外國人來教,大概有每人上萬元的學費。而且由小學至大學,耗費那些光陰,請私人教授,一定是事半而功倍。”

  惜時聽了,笑道:“不過……”說着話時,他臉紅了。低了頭,望着自己的皮鞋。潘伯同昂頭張着大嘴,打了一個哈哈,笑道:“我這話可是冒昧得很啊!”惜時聽他的話,是再三地進攻,再在這裏坐着,無非是自討沒趣。因之一句別的什麼話也不說,站起身來就告辭道:“潘先生是公忙的人,我不過順道來看望同鄉,並沒有別的事情,我們下次再談罷!”說着,便向外走。

  潘伯同倒覺得談得是很有趣,倒想留着他多談幾句,因爲他已經走到客廳門邊,只得向他道:“下次沒有什麼事,只管到舍下來談談,同鄉彼此聯絡感情,我是很歡迎的。”惜時口裏答應着,人已經走得很快,就出了他的院門了,在他家裏,終究不好意思和人家板起面孔,駁回人家的言辭。

  到了大門外,回頭向潘家的大門瞪了一眼,心裏可就連連罵了幾句“十分腐敗的死官僚”,用腳在地上竭力地踏着走了幾步,表示藉此可以泄他的憤,可是雖然那樣氣憤,然而意志是很消極的,覺得做官的人,是善於利用人,而且肯花錢的,他的態度也是如此,若去和一錢如命的商家借貸,那不用說,簡直是碰壁,自己是自命有知識有志氣的人,絕不能和商家去爭論長短,窮就窮,末路就末路,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去逢人搖尾乞憐了。如此想着,絕了向外求救的決心。有一步沒一步地,靠了人家的牆腳,慢慢向前走着。

  那天上的陰雲,更是濃密,緊接着成了將晚的天氣,半空裏只有冷氣加倍地襲人肌膚,卻是沒有一點風,忽然眼面前飄飄蕩蕩地,有幾片白色的東西,在空中飛舞着,這不要是下雪了吧?一想之下,就站住了腳向空中看着,果然那白片子漸漸地繁密,自己還不曾將這一條衚衕走完,眼前已經混茫茫一片白色,雪下得很大了。衚衕里拉過去的人力車,車篷子上都抹上了一層鬆粉,那拉車的人力車伕,兩條鼻孔裏呼出兩條很粗的白氣,只這點,可以知道天氣是如何,人呼出來的熱氣,立刻就冷熱分明地表現出來了。

  惜時把這件破大衣的領子向上一扶,兩手插在衣袋裏,擡了兩隻肩膀,將腳步加緊地走起來,以便全身用勁之下,可以發些暖氣。一頂呢帽向前低低地戴着,以免飄蕩的雪片,打上面孔來,低了頭只管走,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什麼所在。猛然一個人向懷裏撞過來,趕快一閃,定睛看時,卻也是個穿長衣的人,他肋下夾了一件皮袍子,卷着一卷,正向當鋪裏走去。原來二人所遇到的地方,正是一家當鋪門口呢!

  惜時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錯,或者是人家的錯,正待笑着向人家表示一點歉意,不道那人頭也不回,轉身就鑽到當店裏面去了。下雪的天,這位朋友,倒是如此地急於去當皮袍子,這可有點倒行逆施,不過掉轉身一想,唯其如此,這皮袍子纔可以多當些錢,這也是窮人找錢之一法。因爲看到人家當衣服,卻勾引自己心裏一件事,心想人家會用這種手腕,我何嘗不會用這種手腕。我皮袍子雖沒有,撿撿箱子裏,總也有幾件長短可穿的冬衣,何不撿了出來,拿着去當一當,只要瞞着茶房,不讓賬房知道,我就可以在公寓裏裝個空心大老官。不管還能不能住在公寓,我算先出了這口氣。他如此想着,經濟的來源,總算有了把握,立刻精神抖擻起來,冒着雪走了回去。

  一進門,走到賬房窗戶,就挺胸站住,跺着腳,將手撲去身上的飛雪,口裏可就大喊道:“我不是欠你們的房飯錢嗎?有一天算一天,你們開着賬單來就是了,這是你們嫌我窮,不讓我住下,不是我要搬着走,你們想照規矩,過了一天,就算我一個月的房錢,那可不行。”

  賬房看到他那種理直氣壯的樣子,料是籌了一筆款子回來,他將頭上戴的那頂瓜皮小帽,扶着向中間正了一正,兩手抄了皮袍的袖子走了出來,連連向惜時作了幾個揖,躬身笑道:“黃先生!你怎麼着啦?一起牀,誰也沒說什麼,你就發着挺大的脾氣,走了出去,您又不是在我們這兒住一天兩天的客人,慢說你不欠什麼賬,就是欠下了賬,咱們的話也好說。德祿!你怎麼早上不和黃先生屋子裏籠火,籠火來不及,趕快找一爐現成的火。送到黃先生屋子裏去,咱們要是把老客人都得罪了,那豈不是笑話。你們伺候客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簡直地是越久越不客氣了。”他這樣將茶房罵了一頓。早上惜時叫着不答應的那個茶房,一言不發地,和惜時開了房門,將一個火焰熊熊的火爐,送了進去,同時又提了一壺開水送進去,和他沏茶。當惜時進了屋子以後,茶房笑着向他道:“您別和我們一般見識,一個傭工的人,懂得什麼,您要吃什麼?我給您買去,可是也就快開飯了。”惜時見他低聲下氣的說話,也不便再生氣,就向茶房點了點頭。茶房見他不生氣了,又恭維了幾句,然後走去。

  今日天陰,邱九思卻不曾出門,剛纔惜時大叫大嚷,他都聽見了的。這時便笑着走了過來道:“老黃!你也太愛生氣,早上他們忘了籠火,你說他們幾句就是了,何必還要立刻到外邊去找錢來比較。外邊天氣怪冷的,犯不上,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那也很好,今天也沒法到哪兒去玩,我們來打四圈麻雀吧!”惜時笑道:“我們打牌,公寓夥計抽頭,他們是坐地分贓,我不幹!有錢也不花到他們頭上去。”邱九思又聽到他說了一聲有錢,笑道:“那也不錯,回頭我們再想個什麼事情消遣罷!”惜時微笑着,也並沒有答話。邱九思也因爲向家裏催款的一封快信,還沒有寫起來,自回房擬稿去了。

  一會兒,茶房向惜時屋子裏送了飯來,那照例的一菜一湯,除加上一二十條肉絲而外,而且還外添了個煎雞蛋,飯孟子裏的飯,也是熱氣騰騰的。惜時心裏想着,今天忽然這樣地客氣起來,一定是爲着聽說我有了錢,希望我給他幾個錢,我若是不給錢,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又要恢復冷淡的原狀嗎?自己在茶房面前擺了一陣威風,難道還到他們面前來泄氣不成?一面吃着,一面想着,將筷子頭在桌上連連點了幾下,決計是噹噹。

  吃過了飯,催着茶房把碗收了去,趕快就掩上房門,打開箱子來,把冬夏衣服清理了一陣:夏衣雖有這幾件,這個日子拿去當,當然是當不起錢的冬衣呢,因爲以往捧女友逛窯子,錢都花在人家身上,自己不曾製衣,現在只有一件毛繩褂和一件駝絨袍,其餘便爲半新舊的西服,當不起錢的。自己撿着衣服,躊躇了一會,忽然將腳一頓,心想也就是這幾件衣服了,與其今日當一件,明日當一件,那樣每次拿塊兒八毛的花着,當光了,也不會止一回癢,倒不如孤注一擲,一次全當了,還落個痛快花用。主意想定,便把十幾件衣服疊束在一處,將一個包袱來包裹了,依然把箱子鎖好,然後叫了茶房進來,告訴他道:“你給我僱一輛車到上海銀行,我要去提款,順道在我朋友家裏耽擱一會兒,我有些不要的舊衣服,送到朋友家裏去存着。”茶房聽了倒有些奇怪,我一個公寓裏的傭工,哪裏能干涉客人的行動,你要出門就出門,何必還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只是心裏如此想着,口裏也不便駁他,就答應着出去僱了一輛人力車。

  惜時自提了包裹,坐上車去,到了半路上,知道這車伕常在公寓門口歇着的,故意說他走得太慢,車錢照給了。另換了一輛人力車子,到當鋪裏去把衣服當了,大小衣服是十七件,當鋪裏只當了十七塊錢,自己也不便和當店夥計爭論,將當的鈔票向腰裏一塞,立刻膽子壯了起來,許久許久的時間,身上不曾揣着許多錢了,如今有了十七塊錢,比以前身上有了一百七十塊錢還要高興十倍,立刻在煙店裏買了一盒上等香菸,餘錢在身上揣着零用,很坦然地坐了一輛人力車回公寓來。

  雖然天下的雪片,下得正緊,然而已不是上午出門踏雪那種觀感。自己坐在車篷裏面,口裏卸了菸捲,眼看着地上的雪鋪着有尺來厚,雪裏拖了幾條車輪的長痕,和零亂人腳印,劃破了那一望無際的白色,心中可就想着,天下的事,實用和美觀,總難一致的,爲了地上的雪景好看,我們能不踏着嗎?做人也是一樣,處處要受用,處處又要顧全面子,是不容易辦到的。我今天算是對公寓賬房,顧全了面子,然而十幾件衣服,恐怕是有去無還的了。既是不能夠再當二次衣服,趁着今日有了面子,馬上搬到會館裏去,第一是省了房錢。第二呢,有錢吃一餐,無錢餓一餐,也很自由,不用得去受公寓賬房的逼迫,有了十幾塊錢,在會館裏就可以住一個月,有一個月之久,難道我還想不出一點辦法?早知如此,倒不該去找同鄉四處碰壁了。他如此想着,心裏真是異常地寬展。看到天上飛的雪片,也不像上午那樣漠不關心,也賞鑑起來。平常的一條衚衕,在下過大雪之後,便覺得二十四分的寂靜。重的橡皮輪子,在凍雪上碾着,只是撲撲瑟瑟地響着,眼看着前面,有一帶紅牆,掩護着一扇小小的圓框廟門,在門頂牆頭上,垂下兩叢雪樹,紅白顯明,很有畫意。

  惜時心裏便想着,北京這市上,隨時隨地,很容易地發現東方之美,只是市政辦得不好,無處不髒,把美點常是埋沒掉了。要不然,偌大的北京,真是令人捨不得走。如此想着,眼睛就不住四周觀看,恰是這個時候,迎面一輛無篷的人力車,拉將過來,車上坐着一位披棗紅厚呢大衣的女郎,蓬鬆黑髮迎人,露着雪白而帶紅暈的面孔在皮領子外面。惜時覺得這位雪中美人,很是美麗,然而要仔細看時,車子一來一往,就走開了。立刻回想起來,這人好像是白行素,看她那樣子,好像是對我還微微地一笑,只是自己的目光太遲鈍,沒有看出來,然則她對我,並不記前怨嗎?我這次失敗到如此地位,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話,真會笑死了,第二次我要見着她還有什麼面目?我必定奮鬥,奮鬥給大家看看,就是對她,也會有辦法的,我還有十幾塊錢做資本,我就不能做出一番事業來嗎?有了,我再冒一次險,試試看,若是這次冒險成功,我就什麼事都解決了。他想着,就吩咐車伕暫不回公寓,改路去辦那一件事。正是:

豈無絕處逢生活,


只是迷途返卻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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