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十二回 喜近芝蘭交成寶肆 悔生豚犬見約黃泉

  話說,黃守義因他兒子連說他幾次鄉下人,十分的不快活,便板着臉道:“這樣說我千里迢迢來看你的病,你倒討厭我是鄉下人了,且不說你是鄉下人生養的,你現時在這裏當學生,吃的穿的,以至於買包香菸,喝碗茶葉,哪一樣不是我鄉下人黃泥土裏出來的錢,你既然討厭鄉下人,爲什麼倒要用鄉下人的錢呢?”

  惜時聽到父親說上了錢的話,就不能不怕。默然了一會,然後低聲答道:“你說這話,完全是誤會,我的意思,是說你到這種地方來,容易受人家的欺,怎麼說是討厭!你沒有吃飯,也不能生我的氣,是你自己太謹慎了。既是這樣,我就陪你到小館子裏去吃一餐。從明天起,可以叫他們每餐送飯來吃,你也就不必跑了。”

  黃守義一看兒子規規矩矩的樣子說話,氣就下去了一半,用手摸着鬍子說:“我這一大把年紀的人,還能過幾歲,到北京來看看你,順便也開開眼界的。你這樣說,鄉下人做什麼事也不便當,我真不該來。”

  惜時還沒有打聽老頭子帶了多少錢來,先以爲也不過往返川資而已,現在聽說他也是到北京來遊歷的,那麼,帶的錢,一定不會少,似乎也不可以和他弄得太僵了。因道:“這也不算什麼,讓我抽兩天工夫出來,陪你到各處去玩玩就是了。走罷!我陪你吃飯去罷!”於是在前引着路,將父親引到對過一家新民居去吃飯。

  這館子雖是辦着應時小吃,但是到館子裏來吃飯的,卻都是些摩登男女,大家看見惜時穿着那時新的西裝,帶着一個大布之衣的老頭子進來,都有點奇異。大家的眼光,不約而同地,就射到黃守義父子身上。黃守義哪裏知道這些,只管緊緊跟隨惜時走,惜時爲避免大家的耳目起見,只得找了一個雅座,放下門簾子,和父親對面坐了,他替父親開了菜單子,就要了雞魚肉三大樣,又叫夥計來上兩壺白乾,給黃守義向杯子裏斟上。

  黃守義一喝了酒,可把生氣的事,就完全忘知了。笑道:“這樣子吃法,要算多少錢呢?”惜時道:“這小館子,專門給學生預備的,不能多算錢的。這地方,學生是餐餐要光顧的,多算錢,人家怎樣肯來呢!”

  黃守義道:“平常一個學生要吃多少錢一個月的伙食呢!”惜時聽了這話,心裏卻不免打算一下,若是照實說了,父親知道實況,那不大好,若是多說一點,然而剛纔已經說了,原是花錢不多的,自己猶豫了一會子,然後笑說:“這話難說,有好吃的人,有不好吃的人,有讀死書的學生,有廣結交的朋友,伙食這一項,就難說。譬如我一個人吃的伙食,有一二十元那也夠了,但是同學們很看得起我,遇事都推我做個首領,我就不能不請他們。在這上面,每月是要花錢很多的。”

  黃守義道:“朋友自然是要交的,不過當學生的人,應酬也要少些纔好。”惜時道:“你以爲當大學生,也像當中學生一樣嗎?那就不然了!這全靠朋友擡舉,無論什麼會,都推我當代表,代表一出了名,當教授也好,去做官也好,都容易多了。”

  黃守義端着酒杯,點了點頭,對於他這話,表示很同情的樣子。便說道:“教授不當也罷了,還是走上政界去,乃是一條榮宗耀祖的光明大路。從前有三考,大家都是在家裏讀書,隨時趕考,又方便,又省錢,現在只有走學堂這一條路子,我們也就走這一條路了。只可惜這畢業的年限,定得太死一點,有本事也要等畢了業纔有辦法。”惜時道:“那也不一定要等畢業,我現在就有許多同學,運動差事到手。不過真要活動起來,錢更花得多了。”黃守義道:“要花多少錢呢?若是錢花得不多,我也可以出一筆啊!”惜時聽了這話,心下大喜。便道:“這回你帶了多少錢來呢?一二百塊錢,那就不必談。”

  黃守義道:“上次我不是匯了六百塊錢給你嗎?這次我又帶了四百,合起來就是一千了,若是不夠的話,我還可以移動一點。”惜時道:“那六百塊錢,我還了債,繳了醫藥費,已經快花光了。北京這地方害病,也是害不起的,在醫院裏每天耗費三四十元,那是常事。”

  黃守義也曾聽到有人說,醫院裏的費用最大,那麼,他兒子爲了救命,耗費五六百元,自也在人情中。便道:“你手邊既是錢不夠,先把我帶來的錢拿去用。只要好好讀書,圖個上進,我花幾個錢,倒是不在乎的。我玩不玩,不什麼要緊,只要預備我回去一趟的盤纏錢,那就行了。”惜時道:“本來你來的也不是時候,現在天氣漸冷,北方的樹木,都快要落葉子,外邊哪還有什麼可遊玩的。”

  黃守義覺得兒子的話,雖說得對,但是也有點掃興。因之只管喝酒,不再說話了。惜時只在一邊,靜靜地陪着,等他吃喝完了,很慷慨地在身上掏出一塊錢來,去會賬。黃守義這時已有三分酒意,踉踉蹌蹌,跟着惜時回家。

  惜時進了自己的房,他跟進來將鼻子聳了兩聳,問道:“這屋子好香,唸書的人,還要用香水嗎?”惜時對於這事,不能不辯白一句,隨口答道:“這不是我用的香水,大概是下午米小姐丟了手絹在這裏!手絹上的香味。”守義對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你不是說這樓面就是你一個人住嗎?這位米小姐住在哪裏?”惜時見他父親有意盤問,又有些不高興了。便道:“這算什麼?難道不是住在一處的人,就不能到屋子裏來嗎?現在北京都是男女同學,同學就和兄妹一樣,要有什麼分別。這話幸而是在我屋子裏說,若是在別人當面說出來,那纔是可笑呢。”

  黃守義只隨便問了一句,就碰上這樣一個大釘子,覺得現在都市上的文明,變得五花八門,決不是鄉下老頭兒可以胡亂說話的,於是默然不敢再說。還是惜時想起父親身邊有四百元大洋,依靠他的時候還是不少,不能太得罪了他,便笑了一笑道:“這些事情,讓鄉下老先生看到,那是不大合胃口的!但是你老人家要在外面多過些時候,也就知道這很不算一回事了。”

  黃守義聽到兒子說了一聲你老人家,心裏又愉快了許多,也笑道:“我原是不知道才問的,設若外面都是這個樣子,自然沒有關係。”惜時道:“你老人家有些酒意了,先去睡覺罷!”說着,便引黃守義進房去,見他把一個小皮箱子,塞在牀鋪板底下,便低聲道:“你老人家帶來的那筆款子,都是擱在這箱子裏嗎?這未免太不謹慎。”黃守義道:“依你說要放到什麼地方纔謹慎呢?”惜時道:“我在銀行裏領了一個活期存款摺子,你拿出錢來,我一齊和你存上就是了。”黃守義道:“那也好,這錢你可以拿去,不過……”惜時道:“你可以放心!銀行裏是十分穩當地,這活期存款,又和定期存款不同,我們隨時要用,隨時可以拿回來,而且放在那裏,還有周年利息四釐,四百塊錢放一年,也可以拿回十六塊錢的利錢哩。”

  黃守義聽說,將箱子由牀鋪下面拖了出來,打將開來,便有八大整包洋錢,滾在一個箱子角上,另外零碎的白洋錢,就滾了滿箱子,上上下下全有,他一包一包地兩手捧着,放到桌上。惜時看着,不住地微笑。黃守義道:“零錢還有六七十元,不必存了,就留在手邊用罷!”惜時道:“省儉一點好!放在手邊,多有也就多花了,不如存上一半,留下一半。”黃守義是個崇尚儉德的人,這種話最是聽得入耳。便笑着點點頭道:“你究竟年歲大些,閱歷也深些,很知道艱難了。就依着你,存上一半罷!”於是又數了四十元現款,交到惜時手上去。惜時接着微笑道:“我明天就存到銀行裏去,存出去的時候,就放心多了,你老人家睡罷!”於是捧了這一大捧洋錢,自回房去。

  次日一早起來,就寫了一張字條,着聽差送到對過女寄宿舍去,邀錦華一路上咖啡館去用早點,字條後附着一行字,乃是大批糧秣到了。這張字條去不多大一會的工夫,便聽到樓梯上一陣高跟鞋橐橐之聲,惜時走了出來,握着錦華的手,一同走進房來,錦華笑道:“大批糧秣到了,有多少呢?”惜時道:“四百元!這個數目不算多,但是我父親有信給我,設若我有正當用途的話,可以撥三千塊錢我應用。”

  錦華道:“你一個學生,除了讀書而外,還有什麼正當用途?”惜時笑道:“當學生的除了讀書而外,就沒有正當用途嗎?這種正當用途,簡直比什麼事還重要呢!”錦華搖搖頭道:“你說得這樣鄭重,我想不出來。”惜時道:“你別向遠處想,越朝近想越對。老實說一句,這件事,與你也有些關係的。”

  錦華眼珠一轉,笑着將手輕輕在惜時手臂上捶了一下,搖頭道:“你不要得一步又進一步,三年之內,我是不結婚的。”惜時笑着將脖子一扭道:“你這樣說,簡直是饞我呀!你想,現在我們聚會一次,要費多大的事。”錦華笑道:“讀書的人,何必注意在這上面。結了婚之後,你更是要胡鬧了!”惜時道:“我的意思,不過彼此方便些!你要怎樣節制我都行。”說着,一拉錦華的手,向鼻子上一聞,錦華將手一縮道:“胡說!現在不許談這種事,你不是請我喝咖啡嗎?我們喝咖啡去!”

  惜時笑着,將小皮箱搬到桌上來,開了箱子,露出許多洋錢,先將箱子裏一疊鈔票放到衣袋裏去,然後拿兩包現洋,用手絹包着,皺了眉道:“帶現洋出門,你說是多討厭!這隻好吃一點虧,到小錢店裏去兌換了。”於是鎖了箱子,挾着錦華一隻手,二人一同下樓。

  上得街去,先把洋錢兌了鈔票,然後再上咖啡館。恰是他們進門的時候,那位和惜時同屋的院鄰高女士,提了一包點心,由裏面出來,錦華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一個人嗎?”高女士道:“我是上街買東西,順便給弟弟買些糖果。”錦華道:“來罷!我請你吃一點。”高女士向惜時看了一眼,搖了一搖頭道:“我還有事。”錦華道:“今天上午,你沒有課呀!忙些什麼呢?”高女士道:“明天陶女士結婚,我要到銀店裏去把送禮的銀盾先去取回來。”錦華笑道:“你這話正合孤意,我也打算到金銀店裏去買一兩樣小件東西,吃了東西,我們一塊兒去,不好嗎?”惜時笑道:“反正我要一輛車的,就是三個人同坐,也不見得擁擠。”錦華且不理會他的話,挽了高女士一隻手,硬把她拉進店裏去。高女士雖不願意,卻也情不可卻。好在惜時雖不曾共話過,究竟是院鄰,彼此見面的時候,已無法記起次數,終算是熟人。既是熟人,彼此在一處坐坐,吃點東西,當然也不算過分。也只好默然無語地,跟着錦華進了店。

  這咖啡館無非都是大敞間裏,分別着小桌子,他們找着的桌位,三面設座,一面靠了牆,惜時爲了讓女賓舒服起見,讓她二人各坐着一把椅子,自己只是橫頭擺了一個方凳子坐下。那高女士始終只認錦華做朋友,不但不和惜時說話,而且眼光也不射到他身上來,惜時的目標,全在錦華身上。高女士縱然不理會他,他也不以爲意,只管謙遜着,問要什麼喝的和什麼吃的?高女士因他問到自己來,究竟不好意思不睬,說了一句不客氣,馬上掉過臉來,問錦華道:“密斯米要些什麼呢?”錦華道:“我喝杯牛乳蔻蔻罷!”高女士點頭說“好。”惜時道:“我也是牛乳蔻蔻罷!點心讓他們多來兩碟。夥計!給我們烤一碟咖喱餃子,要熱熱的,好的糖果給我們拿一匣子來。”錦華笑道:“對啦!密斯高最愛吃糖果,拿一盒來罷!”高女士連道了兩聲謝,也沒說別的什麼。

  一會子工夫,吃的喝的,一齊端上桌子來了,又來了一盒裝潢極美麗的糖果,惜時接到手,絲毫也不考量,馬上就把盒子打開了,送到高女士面前去。她是愛吃糖果的人,知道價錢的,這盒糖果,總在一元以上,二元以下,惜時是常看到自己買了糖果回去的,所以這樣子優待,不覺臉上現了一點笑容,站起身來一下,然後再坐着。

  惜時依舊很坦然的樣子,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功勞,他也只喝了一勺蔻蔻的工夫,想起了一件什麼大事一樣的,立刻起身離座,原來是到隔壁屋子裏打電話叫汽車,他說了要一輛乾淨些的,牌子好的,然後再回座,咖喱餃子來了,他又欠着身子,接二連三地,說了幾回請,高女士真覺人家太客氣,吃不下,也勉強吃了一個。接着門外汽車喇叭聲響,便是汽車到了,夥計進來說:“車子到了。”惜時回頭隨便地說了一聲:“讓他等等罷!”依然是慢慢地喝着吃着,約莫坐了半小時之久,直待錦華站起來說走,他才掏出錢來會茶賬。

  這是由文明國度裏傳來的高尚風俗。男女同行,無論花多少錢,都是由男子做東,女子在一處,連謙遜一聲,都是用不着的,照說,既是男女平等,就可以互爲賓主,縱然男子有會賬的義務,女子也不便再從中需索,然而這個時候,錦華對高女士道:“那盒糖果,只吃了幾個,請你帶回去罷!夥計!給我拿一盒上等餅乾。”夥計答應着,將一盒定價二元的餅乾取來了,錦華便交給高女士道:“請你帶回去給弟弟吃。”她這樣要了東西,並沒有知會惜時,惜時也就認爲當然之責的把錢付了,三人出了咖啡館,一同坐上汽車。這個時候,高女士已不像一小時以前,那樣討厭惜時,所以上了汽車,也毫不躊躇,就同在一排坐了,只是中間隔了一個米錦華而已。

  車子到了廊房頭條,在寶匯樓金銀店門外停着,自然是惜時一人先下車,然後兩位小姐跟了下來。這種做富貴人生意的所在,店夥的目光,自然又和尋常不同,看到坐汽車的人來了,當然是專程來做主顧的,所以拉開了玻璃門,人閃在一邊,讓他們進去。櫃上的幾個夥計,拖着長衫,斯文一派的,都滿臉堆下笑容來,鞠着躬道:“你來啦!”

  高女士上次和幾個同學來定做銀盾的時候,都是步行來的,店夥不過問一句答應一聲,就不曾有多大的笑臉,今天不但他們有笑臉,而且是鞠躬,就可知道這汽車是不能不坐的,同時,幾個店夥將兩位女士圍了起來,爭着問:“要什麼?”錦華說:“要買一個金別針,還要買一個銀粉鏡盒子。”只這一句話,店夥一片“是是”之聲,打開玻璃櫃,早搬出許多別針和鏡盒子來。

  高女士先付了錢,取了她定製的銀盾,卻站在一邊,靜看錦華買東西,錦華又非常地客氣,只管請她作顧問,拿了許多東西請教。高女士見玻璃櫃上放着二三十根金別針,有寶劍式的,有如意式的,有長藕式的,還有一種愛情之箭式的,總之,樣樣都新鮮有趣。錦華低着聲音道:“你何不也買一根呢?現在穿高領子,沒有別針,簡直是不行。”

  高女士且不答覆她這一句話,卻問店夥道:“要多少錢一根呢?”店夥笑道:“不一樣,照分量算,大概也不過十來塊錢兒罷!”高女士聽了這話,默然了。惜時在一邊便插嘴道:“密斯高!愛哪種樣子的呢?我奉送一根。”

  高女士聽了這話,倒不由心裏微微一跳,這位黃先生爲人真好,和他一點交情也沒有,怎麼初次說話,就送上這樣一筆重禮。因笑着點頭道:“你別客氣!”錦華就將那愛情之箭的,自挑了一根,笑道:“你也照樣地要一根,好不好?”高女士看看金別針,又看惜時的臉,笑道:“不吧!”惜時笑道:“客氣什麼呢!小意思。”

  高女士又看着錦華笑道:“那一支箭的未免太露骨了,我看那寶劍式的就不錯。”惜時便對店夥道:“你把那寶劍式的,都拿出來挑挑。”店夥會意,便將同樣的別針四五根,一齊由玻璃櫃子裏搬出來,放在高女士面前,高女士一想受人家如此重禮,未免交淺言深,但是東西很好,拒絕了不要,也未免太傻。便低聲笑道:“隨便吧!”惜時對錦華道:“你和密斯高挑個分量重些的罷!”錦華挑了一根,叫店夥用戥子一戥,計合價十八元六角。惜時點了點頭道:“不算貴,就是這一根罷!”錦華就拿了過來,向高女士領子前別住,然後兩手捧了一面鏡子,讓高女士自己去看,她伸了一個指頭,輕輕按上了一按,點頭微笑輕聲道了兩個字:“很好。”

  錦華是不會客氣地,放下鏡子,又挑了一個銀質粉盒,一齊算起賬來,共是四十多元。惜時毫不躊躇地,掏了一卷鈔票,就會了賬。高女士這時,一看惜時並無一點自負之意。心想:這個人很好,怪不得密斯米和他交情很厚。心裏想着,手就不住地伸到脖子下去按那根別針,又念着,人家這樣重的禮。別是不到家,就把東西丟了,那真可惜呢?

  惜時道:“密斯高手上捧了這樣大的一個銀盾,累贅得很,還是一路坐車回去罷!”高女士本覺同一路坐車回家,怕家裏人說話,然而一念惜時這樣客氣,怎好不給人家一點面子,便笑道:“太客氣了。”

  惜時得了這分顏色,心裏已安慰得多。本來這位高女士是很自負地,向來就不假以辭色,今天大家很是親近,而且她又是那樣客氣,自然也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於是滿臉堆下笑來,向高女士一彎腰道:“我們是院鄰,又是同學,難道還在這些小事上分什麼彼此,請上車罷!”說着,便拉開了汽車門,讓兩位女士上車,然後自己纔上去。

  到了車子上,惜時左顧右盼,好不快活。覺得有些同學,爲沒有接近女性的機會,只急得成了餓鷹一樣,在街上遇到女子,就拼命用眼睛去盯着,太可憐了!其實只要肯花錢,沒有哪個女子,得不到手的。若是捨不得花錢,只管胡亂盯梢,那就盯死了,也找不出一個朋友來。常常看到闊人帶着幾個美女同坐一輛汽車,招搖過市,而今看起來,自己雖不是一個闊人,依然也是在車子裏左擁右抱,多麼有趣!試問坐汽車的闊人,哪個能像我這樣地年輕呢?簡直比闊人還要勝過一籌了。

  得意之下,不免向汽車窗外左顧右盼一陣,車子開到了自己家門口,惜時先走下車來,隨後米高兩位女士,也笑嘻嘻地下來,高女士一看大門外並沒有自己家裏人,倒深自慶幸,省得家裏人一番盤問。錦華也緊跟着她後面走,所以三個人很自在地走進大門去。

  不料他們向地面上看,卻沒有向高處看,殊不料那位黃老先生,聽到外面有汽車喇叭聲,心想這個大門裏面,也有闊人,竟有坐了汽車來的。他方如此想着,等到低頭向下一看,原來是自己兒子帶了兩個漂亮的女子一同進來,真是出乎意料以外。走到樓下,有個女子和惜時點了點頭,向後面一進去了,另外一個女子,卻扶了惜時一隻手,一路同上樓來。

  黃守義一見,心中好不明白,自己的兒子,怎麼和這個輕薄女子一路走,而且自己的兒子當了父親的面,讓人夾着走,並不閃開,也不成體統,這少不得要正顏厲色做點暗示給他纔好。這樣想着,立刻板着臉,瞪了眼睛向惜時望去,不料惜時一直走上樓來,眼角中就像不曾看到這樣一個人,大搖大擺,和錦華一路走進房去。黃守義見兒子那樣輕薄相,已是氣得要命,偏是兒子目無長上,自走他的,不打招呼,更是難堪,便在廊樓上連連嘆氣兩聲。惜時聽得他父親嘆氣聲,索性將捲起的門簾子放下,在屋子裏嘻嘻哈哈,和錦華作樂起來。

  黃守義不料兒子到了北京以後竟變成這樣一個人物,原是想把兒子升人大學,得些相當的學問,這樣看來,不如留在家中看守田園還好得多!我一來,就看他的行爲不對,怎麼會留了一個女學生在屋子裏,原來他什麼也不顧忌,會和女生們同坐汽車,同進同出,胡亂起來。我想呢,在京做一個學生唸書,何以會要用許多錢,除了他上北京的時候,帶了六七百洋錢而外,自己也匯了六百塊錢來,不過三兩個月,他就會用到一千多元,未免太多了。他說把我的錢拿了去,存在銀行裏,這樣看起來,也未見是真,回頭我是要盤問盤問他,這錢存在哪家銀行裏?我要他把銀行裏證據拿出來,讓我看看。心裏如此想着,兩手背在身後,只管在廊樓上踱來踱去。但是他在這裏只管着急,那屋子裏的人,卻絲毫不覺察,嘻嘻哈哈,越說越有趣味。

  黃守義怒火中燒,本想踢開了門,搶了進去,將這一對男女,痛打一頓。不過心中一想,自己是個鄉下人,兒子又是個體面的書生,若一鬧出來,要抓破兒子的面子,同時,在這屋子裏住的院鄰,他們也要說我這鄉下老頭兒不懂規矩,有些胡鬧!因之屢次要進房去,屢次都按捺住了。

  過了許久,彷彿聽到那女子說了一句:“我們到哪裏去吃飯呢?”惜時道:“汽車還沒有打發走!我們一塊兒坐了車子出城去找一家館子罷!”說着,只聽到屋子裏喁喁地又說了一遍,然後二人滿臉笑容,一同走出房來,同下樓去了。黃守義站在樓廊上只管呆望着,及至他們到了樓梯半中間,自己看到,萬萬忍耐不住了,便猛然開口問了一聲道:“惜時,剛回來,又到哪裏去?”惜時卻絲毫沒有聽到,索性伸了一隻手,扶着錦華的一隻手臂,笑嘻嘻地出門去了。

  黃守義站在廊樓上一頓腳道:“好雜種!花錢讓你念書,念出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人來了!我暫時留他一點面子,不和他爭吵,待他下午回得家來,我要仔仔細細和他算清這一筆賬。”他一人生了一陣子氣,也並沒有什麼人來勸解。心想兒子是靠不住的了,再莫想他陪我出去遊玩,我有錢,自己一個人找開心去。如此想着,打開箱子,把所剩餘的一些錢,拆開一條布被,都塞進棉絮裏去,然後將被條捆成鋪蓋卷,用繩索捆綁了,箱子也照常的鎖了,然後揣了一些零錢在身上,自己一人出去連吃帶逛,混了一天。及至興盡回家,惜時依然不曾回家。

  到了晚上,黃守義也曾候到十二點鐘,還是聲息寂然。過慣了農村生活的人,始終是要早睡早起的,到了這時,他無論如何支持不住,已是睡了覺。

  到了次日起來,自己也帶着一個老馬錶,在身上掏出來看看,已經十點鐘了。心想必是昨天遊歷睏倦,又加上睡得過晚,所以今天起來得很遲,但不知惜時昨晚十二點鐘未歸,現在回來沒有?這樣地想着,便到兒子的門外去看一看,這扇門,並不是外鎖的,乃是由裏向外關的,大概是回家了,悄悄走向前,用一隻眼睛,由窗子縫裏向內張望,牀上已是放下了帳子,看不甚清楚。只是帳子下面,卻放了兩雙鞋,一雙是男子的黑皮鞋,一雙卻是白緞子繡花的坤鞋。這一雙坤鞋,是由哪裏來的?當學生的人,七八點鐘,就該上學了,現在日上三竿,他還是未曾起牀,這讀個什麼書?本當撞了門進去,一想,我究竟還是初次撞見,何必抓破他的面子,等他醒過來,我可以把他叫到一邊,緩緩地來勸解他,設若不受勸的話,我再嚴重地告誡他,也還不遲。如此想着,只得又忍下了一口氣。

  惜時住在這裏,曾和房東約好,所用的冷熱茶水,都是他們的,另外每月津貼他們三塊錢,送上送下,也歸房東家裏一個老聽差,每月貼他一塊錢。這個老聽差,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紀,爲人極是誠實,只有兩種嗜好,一種喝兩杯素酒,一種是喜歡找人談話。其實這也難怪,他是孤單無靠的老人,除了這兩件事,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破他的岑寂,所以如有了和人說話的機會,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黃守義來了之後,他和他送茶水來的時候,總要談些閒話。黃守義因着地方情形不熟,也就把他當着顧問,問這樣,問那樣,這天老聽差聽到黃守義的咳嗽聲,便提了一壺開水,一壺涼水,緩緩地走上樓來。他見黃守義在惜時臥室窗子外,將身子一閃,輕輕地溜了開去,自然也不敢說什麼,放輕了腳步走着,將水提到黃守義屋子裏來。跟着黃守義也進來了,他板着臉,眼睛珠上,冒着許多血絲,這分明是氣極了,卻不敢跟着說什麼。自去安排茶水。

  黃守義無緣無故地卻嘆了一口氣!老聽差笑道:“這種事,現在很不算什麼呀!肯規規矩矩睡在家裏的,這已經是第一等的好人,差不多的姑娘小姐,直可以在公園裏鬧得整夜不歸呢!”

  黃守義道:“你知道這個女孩子是什麼人嗎?”老聽差道:“這是小黃先生的女同學,他們兩個人,交情最是不錯。這一程子,無日無夜,不在一處,老先生!自由的年頭兒,上了歲數的人,那也就裝點模糊,不必問他,生氣是生不了許多。”他說着話,和黃守義泡上了一壺茶,然後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笑道:“老先生喝茶!這位小姐,長得不壞,學堂裏推做花王呢!你若是有了這樣一個少奶奶,也是福氣!”

  黃守義道:“我黃家九百輩子沒有兒媳婦,也不要這種的人!她既知道我是個長輩,其一,見了我應該打個招呼,其二,就是要自由,多少也要避點嫌疑,怎麼就是這樣當了人家老子的面,和人家兒子胡鬧。”老聽差將兩把壺放在樓板上,彎着腰用手抓着大腿,現着躊躇的樣子來,便望了他笑道:“你老人家大概還不明白!她以爲你是由鄉下來的老同鄉罷了!哪裏知道是老黃先生呢?”

  黃守義道:“那除非是她假裝癡呆,天天和我兒子在一處,這一點事都不知道,還念個什麼書?當個什麼大學生?”老聽差說道:“倒不是她不知道,實在是黃先生沒有告訴她,只說你是一個老同鄉,和老太爺帶錢的,並不是什麼親戚。那個米小姐她以爲你老人家,不過是傳書帶信的人,自然毫不在意。”

  黃守義道:“什麼?我兒子沒有告訴她,我是他老子嗎?”老聽差微微一笑道:“不但沒有告訴米小姐,就是對我們也不肯說實話的,因爲我們看出來了,他知道也隱瞞不住,就叮囑我說:‘老先生是鄉下人,說明了有許多不便,若是有人問起來,只說是老同鄉就是了。’”黃守義聽了這話,不由得他的臉色,一陣比一陣泛紅,心裏也就怦怦亂跳,跳到最後,連嘴脣皮子都抖顫起來。鼻子裏透氣,也呼呼作響。老聽差看到黃守義氣成那個樣子,心裏料到他必然要發作出來,深悔不該向他說明這事,兩手提了兩把壺,扛着肩膀,縮着頭,就靜悄悄地走了。

  黃守義在沒有聽到老聽差的話以前,只覺是米錦華大意,還想不到其他,現在老聽差一說明白,果然不錯!你看兒子陪着女朋友一處,對老子正眼也不看上一下,顯然是當着一個無關係的人看待。他之所以如此,也正是要在女朋友面前表示出來,我這鄉下人,他是不必理會的。這樣一來,更可以證明我不是他的父親了。其實你認我爲父親,有什麼玷辱你,不過我穿的衣服樸素一點罷了。現在你還像流水一樣用我的錢,就這樣不認老子,若是你將來畢了業,有了職業,還肯認我嗎?若是這個樣子,我一輩子沒有兒子,也不要了。一個人坐在屋子裏,越想越氣。想到最後,只覺渾身都抖顫起來,胸中的怒火,也是隻管一陣一陣向外發泄。最後他自己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了,抓了手上的茶杯子,就向樓板上一砸。

  這一下子,不免銀鐺一聲大響,那在屋子裏高臥的黃先生,卻是被他驚醒了。披衣起來,掀開一角門簾,就向外面張望。見黃守義口裏銜了一杆旱菸袋,向外冒着青煙,兩眼發赤,正注視着這屋子裏。心想,你難道還干涉我的自由戀愛嗎?不覺就冷笑了一聲。黃守義已經是生氣了,見兒子發出冷笑來,便瞪眼大聲罵道:“惜時!你眼睛裏還有老子嗎?俗言道,好不過父母,你簡直當我的面就胡鬧起來了。”惜時聽說,想叮囑他父親別做聲,又怕驚動了屋裏的米錦華,儘管讓他說,又怕戳穿了紙老虎,只得一聲不響,將門簾子放下,自己穿衣服。

  黃守義見他不說,更是生氣,又一頓腳道:“慢說我是你的老子,就算我是你一個老同鄉,這樣遠的路,看我來了,你也應該請我吃餐飯,聽回戲!你除了要拿我四百塊錢去,勉強和我說幾句話而外,這幾天簡直眼角都不看我一下,我家還有一點家財,不靠你這個時髦兒子吃飯,以後你也不要想用我的錢,在外面嫖婊子了。你這個寡廉鮮恥,喪盡天良的禽獸!”黃守義這一頓大罵,早已把米錦華驚醒,她一句一句地聽得清楚,紅嫩的臉色,由紫變青,匆匆忙忙,披了長衣蓬着頭髮,就垂頭走下樓去了。

  黃守義在樓閣上望着,搖了搖頭,嘆一口氣道:“這也是人家的姑娘!拿了父母的錢出來唸書,做出這樣下流的事來,有臉見人,回家有臉見自己父母嗎?”

  黃守義又是一頓大罵,而且罵的是惜時的愛人,惜時萬萬忍耐不住了,便道:“你不知道現在是婚姻自由的時代嗎?你說你不靠我,哼!我也不會靠你這頑固的老子,給我丟臉。”他本是坐在屋子裏,用低些聲音說。

  黃守義聽了,直跳三丈的,向屋子裏一蹦,喝道:“好畜生!我會丟你的臉。你說,我什麼事丟你的臉?是爲了穿着鄉下人的衣服嗎?你要知道,我着了這套衣服,是爲省錢給你用呀!好!我丟了你的臉?我們各走各的。你不要用我的錢了。畜生畜生!你說出這樣喪盡天良的話來,你還想念成了書,出來做事嗎?”惜時見他父親瞪了眼睛,嘴脣皮抖頗,捲起袖子,露着兩隻光手臂,捏了拳頭,大有要打之勢。便也挺着腰桿子道:“憑我的能力,我什麼事不能做,我要你那幾個臭錢嗎?”黃守義道:“好!畜生!你敢和我打賭嗎?”說着,伸着拳頭,在桌子上撲通打了一下響。

  這時,聲音早驚動全屋,樓下的房東房客,都擁上樓來。那個老聽差,也怕自己再說話,種下禍根,連忙也跑上樓來,一伸手向他父子二人中間一攔,向黃守義道:“老先生!老先生!有話從從容容說罷,何必生這樣大的氣呢!”說着,只管用手勢虛虛地向黃守義推着,要推他出去。

  黃守義見了許多人來了,一定要在這裏發脾氣,也是讓人家見笑的事。於是趕緊走向屋子去,將東西收拾了一番,然後對老聽差道:“請你給我找輛洋車,無論拉到哪一家旅館裏去。”老聽差聽到,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你忍耐一點罷!好歹總是自己的兒子,你要怎麼教訓他一頓都可以,何必要決裂起來。”黃守義道:“老夥計!我問你一句話,設若你的兒子不認你做老子,反要你大把的錢拿出來,你心裏服不服呢,你快去和我叫車,你不去和我叫車,我就提了行李,自己走出去叫。”說着,將行李捲脅下一夾,一手提了箱子,一手提了網籃,就向外走。

  老聽差自然不便攔阻。院鄰都是生人,也不便攔阻。還是惜時看到老子要走了,覺得有些過不去,便喊道:“這是你自己要走的,並不是我逼你走的,許多院鄰都在這裏看見的。”黃守義將行李放下,然後將手橫空一畫,叫道:“從今天起,我們斷絕父子的關係,今生今世,我絕不想見你!你是個好漢子!當然也不會爲要幾個臭錢,就來找我,我比你大幾歲年紀,當然是先死,我自到鬼門關上去等着你,看你是怎樣好結果下場。”說畢,又向大家道:“諸位!我黃某人生平安守本分,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出許多血汗錢來讓兒子讀書,我早知道會教養出這樣一個畜生來,出世的時候,我就把他丟到大河裏去,免得費我老夫妻一番心血,也免得長大了貽害社會!”說着,夾了三件行李,累累贅贅,順着樓梯走下了樓去。

  到了樓下,還是房東看不過,就對他道:“老先生!你既決心要走,也不要忙這一會子,先僱好了一輛車罷!你老人家這大年紀,怎麼一個人拿得動三件行李呢!”黃守義方纔將東西放在大門口裏,在身上掏出一塊白布手巾,擦着額上的汗珠子,老聽差看了,十分地不過意,問道:“你到哪裏去呢,不短盤纏錢嗎?”黃守義道:“我錢倒不怕,這裏有好幾個同鄉,可以通融,只是這裏我人地生疏,不知搬到哪家旅館去住好?我聽說,我們有會館在北京城裏,我搬到會館去住,遇着同鄉,也有個照應。”老聽差道:“既是這樣,我送你一趟罷!”說着,就望了他的東家,房東也覺這個老頭子可憐!就允准了老聽差,送黃守義出去一趟。於是老聽差僱了兩輛車,送他到會館裏去。

  當黃守義要上車的時候,又走到樓梯口上,用手指着樓上道:“畜生!我現在走了,你最後討的那筆債,也不過是四百塊錢。你要好好地用,要用一輩子纔好。我去了,你可去了眼中釘,不至於再丟臉了。”說着說着,不覺在臉上墜下幾點老淚,一面用手巾擦着眼睛,一面走了。

  黃惜時坐在樓上屋子裏,一句一句地都聽得清楚,想着,這事一鬧穿了,人都說我不認父親,多難爲情!而且父親說了,除非死了到陰司裏去見面,以後再要向父親要錢,已是不可能的事,不但交際費沒有了,恐怕書也念不成功了。這樣想着,坐在屋子裏只是發呆,不走出來。然而這件事不算,還有一件使他更傷心的事,也跟着來了。你道何事如此嚴重,請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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