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之餘
自從《自由談》上發表了我的《感舊》和施蟄存先生的《〈莊子〉與〈文選〉》以後,《大晚報》〔2〕的《火炬》便在徵求展開的討論。首先徵到的是施先生的一封信,題目曰《推薦者的立場》,注云“《莊子》與《文選》的論爭”。
但施先生又並不願意“論爭”,他以爲兩個人作戰,正如弧光燈下的拳擊手,無非給看客好玩。這是很聰明的見解,我贊成這一肢一節。不過更聰明的是施先生其實並非真沒有動手,他在未說退場白之前,早已揮了幾拳了。揮了之後,飄然遠引,倒是最超脫的拳法。現在只剩下一個我了,卻還得回一手,但對面沒人也不要緊,我算是在打“逍遙遊”〔3〕。
施先生一開首就說我加以“訓誨”,而且派他爲“遺少的一肢一節”。上一句是誣賴的,我的文章中,並未對於他個人有所勸告。至於指爲“遺少的一肢一節”,卻誠然有這意思,不過我的意思,是以爲“遺少”也並非怎麼很壞的人物。新文學和舊文學中間難有截然的分界,施先生是承認的,辛亥革命去今不過二十二年,則民國人中帶些遺少氣,遺老氣,甚而至於封建氣,也還不算甚麼大怪事,更何況如施先生自己所說,“雖然不敢自認爲遺少,但的確已消失了少年的活力”的呢,過去的餘氣當然要有的。但是,只要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能少傳授一點,那就好了。
我早經聲明,先前的文字是並非專爲他個人而作的,而且自看了《〈莊子〉與〈文選〉》之後,則連這“一肢一節”也已經疏遠。爲什麼呢,因爲在推薦給青年的幾部書目上,還題出着別一個極有意味的問題:其中有一種是《顏氏家訓》〔4〕。這《家訓》的作者,生當亂世,由齊入隋,一直是胡勢大張的時候,他在那書裏,也談古典,論文章,儒士似的,卻又歸心於佛,而對於子弟,則願意他們學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事貴人——胡人。這也是庚子義和拳〔5〕敗後的達官,富翁,鉅商,士人的思想,自己唸佛,子弟卻學些“洋務”,使將來可以事人:便是現在,抱這樣思想的人恐怕還不少。而這顏氏的渡世法,竟打動了施先生的心了,還推薦於青年,算是“道德修養”。他又舉出自己在讀的書籍,是一部英文書和一部佛經〔6〕,正爲“鮮卑語”和《歸心篇》〔7〕寫照。只是現代變化急速,沒有前人的悠閒,新舊之爭,又正劇烈,一下子看不出什麼頭緒,他就也只好將先前兩代的“道德”,並萃於一身了。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着這顏氏式道德者多,則在中國社會上,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盪滌的必要。自然,這雖爲書目所引起,問題是不專在個人的,這是時代思潮的一部。但因爲連帶提出,表面上似有太關涉了某一個人之觀,我便不敢論及了,可以和他相關的只有“勸人看《莊子》《文選》了”八個字,對於個人,恐怕還不能算是不敬的。但待到看了《〈莊子〉與〈文選〉》,卻實在生了一點不敬之心,因爲他辯駁的話比我所豫料的還空虛,但仍給以正經的答覆,那便是《感舊以後》(上)。
然而施先生的寫在看了《感舊以後》(上)之後的那封信,卻更加證明了他和我所謂“遺少”的疏遠。他雖然口說不來拳擊,那第一段卻全是對我個人而發的。現在介紹一點在這裏,並且加以註解。
施先生說:“據我想起來,勸青年看新書自然比勸他們看舊書能夠多獲得一些羣衆。”這是說,勸青年看新書的,並非爲了青年,倒是爲自己要多獲些羣衆。
施先生說:“我想借貴報的一角篇幅,將……書目改一下:我想把《莊子》與《文選》改爲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編及《僞自由書》。我想,魯迅先生爲當代‘文壇老將’,他的著作裏是有着很廣大的活字彙的,而且據豐之餘先生告訴我,魯迅先生文章裏的確也有一些從《莊子》與《文選》裏出來的字眼,譬如‘之乎者也’之類。這樣,我想對於青年人的效果也是一樣的。”這一大堆的話,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爲恨他沒有推薦《華蓋集》正續編與《僞自由書》的緣故。
施先生說:“本來我還想推薦一二部豐之餘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間只有豐子愷〔8〕先生的書,而沒有豐之餘先生的書,說不定他是像魯迅先生印珂羅版木刻圖一樣的是私人精印本,屬於罕見書之列,我很慚愧我的孤陋寡聞,未能推薦矣。”這一段話,有些語無倫次了,好像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爲恨他沒有推薦我的書,然而我又並無書,然而恨他不推薦,可笑之至矣。
這是“從國文教師轉到編雜誌”,勸青年去看《莊子》與《文選》,《論語》,《孟子》〔9〕,《顏氏家訓》的施蟄存先生,看了我的《感舊以後》(上)一文後,“不想再寫什麼”而終於寫出來了的文章,辭退做“拳擊手”,而先行拳擊別人的拳法。但他竟毫不提主張看《莊子》與《文選》的較堅實的理由,毫不指出我那《感舊》與《感舊以後》(上)兩篇中間的錯誤,他只有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傻。幾部古書的名目一撕下,“遺少”的肢節也就跟着渺渺茫茫,到底是現出本相:明明白白的變了“洋場惡少”了。
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