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光
秋已經來了,炎熱也不比夏天小,當電燈替代了太陽的時候,我還是在馬路上漫遊。
危險?危險令人緊張,緊張令人覺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險中漫遊,是很好的。
租界也還有悠閒的處所,是住宅區。但中等華人的窟穴卻是炎熱的,吃食擔,胡琴,麻將,留聲機,垃圾桶,光着的身子和腿。相宜的是高等華人或無等洋人住處的門外,寬大的馬路,碧綠的樹,淡色的窗幔,涼風,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
我生長農村中,愛聽狗子叫,深夜遠吠,聞之神怡,古人之所謂“犬聲如豹”〔2〕者就是。倘或偶經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鬥,非常有趣的。
但可惜在這裏聽到的是吧兒狗。它躲躲閃閃,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愛聽這一種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發出冷笑,因爲我明白了使它閉口的方法,是隻要去和它主子的管門人說幾句話,或者拋給它一根肉骨頭。這兩件我還能的,但是我不做。
它常常要汪汪。
我不愛聽這一種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發出惡笑了,因爲我手裏拿着一粒石子,惡笑剛斂,就舉手一擲,正中了它的鼻樑。
嗚的一聲,它不見了。我漫步着,漫步着,在少有的寂寞裏。
秋已經來了,我還是漫步着。叫呢,也還是有的,然而更加躲躲閃閃了,聲音也和先前不同,距離也隔得遠了,連鼻子都看不見。
我不再冷笑,不再惡笑了,我漫步着,一面舒服的聽着它那很脆的聲音。
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六日《申報·自由談》。〔2〕“犬聲如豹”語出唐代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原作“深巷寒犬,吠聲如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