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繼
從前梁實秋教授曾經說過:窮人總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2〕。不但窮人,奴隸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機會,連奴隸也會覺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雖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個個以爲這正是他自己。這樣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種地,揀大糞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儉,揹着苦惱的命運,和自然奮鬥着,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麼多,而路只有一條,十分擁擠。老實的照着章程規規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聰明人就會推,把別人推開,推倒,踏在腳底下,踹着他們的肩膀和頭頂,爬上去了。大多數人卻還只是爬,認定自己的冤家並不在上面,而只在旁邊——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們大都忍耐着一切,兩腳兩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擠下來,擠下來又挨上去,沒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會漸漸的侵蝕善良的人心,至少,也會發生跪着的革命。於是爬之外,又發明了撞。
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從地上站起來,所以在你的背後猛然的叫一聲:撞罷。一個個發麻的腿還在抖着,就撞過去。這比爬要輕鬆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蓋也不必移動,只要橫着身子,晃一晃,就撞過去。撞得好就是五十萬元大洋〔3〕,妻,財,子,祿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過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麼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舊可以爬。何況有些人不過撞着玩罷了,根本就不怕跌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從童生到狀元,從小癟三到康白度〔4〕。撞卻似乎是近代的發明。要考據起來,恐怕只有古時候“小姐拋綵球”〔5〕有點像給人撞的辦法。小姐的綵球將要拋下來的時候,——一個個想吃天鵝肉的男子漢仰着頭,張着嘴,饞涎拖得幾尺長……可惜,古人究竟呆笨,沒有要這些男子漢拿出幾個本錢來,否則,也一定可以收着幾萬萬的。
爬得上的機會越少,願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面的人們,就天天替你們製造撞的機會,叫你們化些小本錢,而豫約着你們名利雙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機會,雖然比爬得上的還要少得多,而大家都願意來試試的。這樣,爬了來撞,撞不着再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申報·自由談》。
〔2〕梁實秋在一九二九年九月《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六、七號合刊發表《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一文,其中有這樣的話:“一個無產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參看《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3〕五十萬元大洋當時國民黨政府發行的“航空公路建設獎券”,頭等獎爲五十萬元。
〔4〕康白度英語Comprador的音譯,即買辦。〔5〕“小姐拋綵球”舊小說戲曲中描述的官僚貴族小姐招親的一種方式,小姐拋出綵球,落在哪個男子身上,就嫁給他爲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