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炸弹把守望楼的机枪炸哑了,剑平和四敏躲在楼下的墙旮旯,望着第二道门里的同志冲出露天操场时,两人都不禁交换了快乐的眼色。四敏拉一拉剑平说:
“咱们得走了。”
两人立刻转身飞跑……突然一阵枪声打背后发出,剑平忙往墙角躲,却不见了四敏。回头一看,一个警兵从守望楼跑出来,藏在圆拱门后面向他打枪。他回了几枪,都没打中。他听见远远市区钟楼响起了乱钟,知道情势紧急,正想偷个机会跳开,却发觉背后小屋又有个警兵躲在窗户后面,向他射击,子弹震叫着打裂了墙土。正当危急,侧面墙角枪声又响,剑平一看,正是四敏躲在那边向小屋里的警兵开枪,这一下解除了剑平背后的威胁。
小屋里的警兵换了个位置,准备袭击四敏。
四敏赶紧也换了个位置,想抄后面袭击警兵。两人绕着屋子跑,谁也打不中谁。半晌,四敏不提防暴露了身子,中了一弹,倒了。
他顽强地把手枪紧握在手里,躺着不动。等到警兵追过来时,把火机一扳,警兵倒了。
四敏翻身站起来,对着倒了的警兵又连打两枪。他兴奋,狂喜,看不见自己身上的血,忘记了伤痛,一股想冲出危境的热望,鼓舞着他。他撒腿从左角的边门直跑出来,到了街上。
这时候,这边剑平还躲在墙角,跟圆拱门后面的警兵对打。他一边急着想跑开,一边又怕暴露身子,数一数子弹,只有两个!这么着,非冲一下不可了。他偷偷地贴着墙脚走了几步,一个猛劲冲到后面屋子去。
就在这一冲的时候,他右肘中了一弹。
后面一连串是警兵的营房。他穿过一间一间的宿舍,到最后一间,便踢开窗户,跳出去了。
他跑着四敏刚才跑过的路,从左角边门来到街上。他看不见四敏,看不见老贺的大货车,知道误了时刻。他穿着小巷跑,却不知道这时候翼三和老戴正焦急地在监狱大门口附近转来转去。
剑平尽量朝着靠海的方向走。天慢慢黑了。风和雨拧成一股劲扫来,白天烈日烤过的地面发出呛鼻的泥土气。剑平冲过郊外公路的横道,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下坡路走,到了一片荒凉的、不见人迹的旷野上。
这里,附近只有几间塌了没有人住的窝棚。望过去,数不清的岩石,千奇百怪地横躺竖立。前面,远远的长堤在水蒙蒙的风雨里,像一条灰色的带子。长堤外一片阴暗的天盖着一片阴暗的海。浮在海面上的鼓浪屿,灯影零零落落,颤动着。
剑平希望能赶到长堤那边找只熟悉的渔船。他穿过岩石的夹道跑,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剑平!……”
他惊讶地四下望着。暮色里,一个白色的影子,在一间倾斜的破窝棚旁边,隐现着。
“四敏……”剑平赶紧跑过去。
风和雨呼啸着过去。四敏躺在滴水的灌木堆下面,浑身雨水淋漓地泡着。
“有人追来吗?”他微微喘着问。
“没有。”剑平蹲下去,拨开身边的草刺,“你伤了吗?……”
“我中弹了,不厉害……”四敏用他没有受伤的一只手支着地面颤巍巍地撑起身子,微弱地笑了一下。“跑到这儿,摔了一跤,爬不起来啦。”
四敏的左肩叫子弹打碎了锁骨,血渍红了衬衣。剑平赶紧把口袋里早准备的救伤包掏出来,替四敏扎伤。接着,又顺便替自己的右肘扎上绷带。
“你伤得怎么样?”四敏颤声问。
“不要紧,轻伤。”
“我走迷了。你知道荔枝湾往哪儿走?”——荔枝湾是准备让万一掉队的同志躲的一个秘密地址。
“远呢。不用去那边。”剑平一边扎一边说,“你瞧,前面是长堤,我们只要能找到一只渔船,就脱得了危险……”
“就怕渔船不肯载我们……”
“一定肯!”剑平有意用夸大的口气去鼓舞四敏。“这一溜儿渔船,我全都认识,准能帮忙。顺水下去是金沙港,秀苇的家就靠近港边,我们可以到她家去躲一下。”
“方便吗?”
“方便。她父亲人很好,当然会收留我们。”剑平把伤扎好了,“你走不动吧?来,我背你。”
“不用背。你搀我站起来,我自己会走。来吧,搀我。……”
四敏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让剑平搀扶着,硬撑硬挣,居然站立起来,并且向前迈步,奇迹似的走了一段路又一段路。这种反常的、过度的兴奋,使得剑平也吃惊,也激动,也担忧。
四敏越走越快,差点喘不过气。旷野的夹路泥泞,很不好走。四敏冷不防滑了一下,剑平赶紧把他扶住。
“当心,别走太快了,路滑……”剑平说。
四敏站住了。可是这一站,两腿忽然像叫泥浆给粘住了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歇……一会……”四敏浑身哆嗦说。
剑平小心地把他扶到湿漉漉的岩石旁边去坐。
天全黑了。暴雨劈面横扫过来,风把远处的电线刮得咝咝地响。头上打了个闪,一阵咆哮的雷声响过去后,长堤那边,传来海潮撞岸的声音。
“听见了吗?潮声……快到长堤了。”剑平说,极力想鼓舞四敏的勇气。
猛地里,一阵细小的突突突的急响,从远处发出,回头一望,三辆吐着白光的摩托脚踏车,像野狗追逐似的,绕着公路的弧线飞跑,后面跟着一辆囚车。
摩托脚踏车和囚车忽然在公路上停住了。囚车里面,接二连三地跳出一伙一伙模糊的人影。人影沿着刚才剑平经过的斜坡走下来,手电筒在四下里乱晃。
吹着哨子的风,把远处喊口令的声音,带到这边来。
“我认得那囚车……”四敏说,“准是侦缉队追赶来了……”
“不要紧,离咱们还远着呢。咱走吧。”
“我怕走不了啦。”四敏说,沉重地呼吸着,“我就在这儿躲一下……你走你的吧……”
“不成,这儿躲不了……”剑平吃急地拉着四敏说,“咱们还是找船去,走吧,加把劲!”
剑平迅速地扶着四敏站立起来。可是这一回四敏怎么站也站不稳,两腿直摇晃,他急促地喘着气,恼怒起来了:
“算了,我不走啦!”
“我来背你吧。”剑平说,“再几步就到了。”
剑平使个劲把四敏背在背上,向前走了。路越来越泥泞,跨过一个水洼子又一个水洼子。
远远喊口令的声音被风声、浪声、雨声掩盖过去了。
剑平背着四敏,一边走一边焦急地想:“……怎么办?要是前面没有渔船,侦缉队又追赶到,往哪儿跑呢?到荔枝湾去吗?是的,那边同志可以掩护……可是路上戒严了,怎么通过?……哎,要不是因为改期、少了那十个炸弹,这会子该不至于掉队……是呀,四敏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绝不能离开他!就是把他背到天涯海角,我也背!假如冲不过这一关,会死,就一起死吧……”
汗水和雨水一起沿着剑平的脸颊流下来。渐渐地,他觉得那压在他背上的四敏,一分钟比一分钟加重了。他咬紧牙根硬撑着走,步子开始摇晃起来。
好容易到了长堤。
这是一条用青石板新筑成的、七百尺长、六尺宽、没遮没拦的长堤。潮水正涨,夜浪猛扑着岸石震叫着;飞溅的浪花直蹿到堤上来。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剑平沿着长堤才走了两步,眼睛已经冒着金花。他看见岩石在旋转,海在旋转,白色的浪花也在旋转。猛踩一个踉跄,他栽倒了,连同四敏一起扑在青石板上,差点没摔到海里去。
剑平一翻身起来就问:
“怎么样?”
“没什么。”四敏说,像安慰剑平似的轻轻笑了一声,硬撑着翻身坐起来。
两人同时回头去看,远远的沿着斜坡走下来的侦缉队,现在已经散开了,形成散点的包围,朝着旷野这边一步一步搜索过来。手电筒的白光在那黑簇簇的岩石丛里穿来穿去。
天上又打起闪来。这一打闪,四敏清楚地看见,靠近长堤一带海面,什么船影子也没有。他立刻明白,想靠渔船载走的希望是落空了。
“完了……”四敏痛苦地想道,“船没有,侦缉队又追着来……让剑平背我到荔枝湾去吗?不可能!……”
又打闪。雷声拖着长音滚过去。
“我可走不动了。”四敏说,眼睛在黑暗里闪亮地盯着剑平,“你撂下我吧,你走你的……”
“不,咱们一起走,趁着他们还没有搜到……”
“我没有救了,你走,你还能活……”
“不,一起走。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听我说,剑平。”四敏严厉地说,“你要不撇开我,连你也逃不了。我没有权利让你为我牺牲!”
“我背你走,我能活,你也能活!”
“别傻了,剑平。”四敏说,生气了,“两个人死不如让一个人活,你还有希望,不能让我拖着……革命需要你,你没有权利死!赶快去吧,明早你叫翼三到这儿来找我,也许我还活着也不一定……”
“那不成。他们一定会搜索到这边来的。”剑平挨着四敏跪下一脚,恳切地说,“来吧,我背你!”
不管四敏同意不同意,剑平粗暴而又强横地拉着四敏,硬要把他背到背上去,四敏挣不过,急了,用牙齿咬着剑平的手。……
“你咬吧,咬吧,”剑平掉了眼泪说,“咬断了指头我也不放……我一定要背你!前面有的是渔船!……”
四敏心痛起来。他知道,他要不狠狠地甩开剑平,剑平就会死死拉着他。
“好吧,一起走。”四敏和缓下来说,“你赶快到前面去找船,把船划过来,我在这儿上船。”
剑平迟疑了一下:
“我背你一起去找……”
“还想背!我让你摔够了!”四敏咬着牙气愤愤地说,“你怎么想的!你不能把船划到这儿来就我吗?——还不快去!”
剑平这才弯着腰急急地走了。
四敏立刻迅速地掏出手枪,用他没有受伤的一只胳臂,向前爬了两下,爬到堤的边缘,抬起头来,低低叫了一声:
“回来!”
“怎么?……”剑平掉转身来问。
“枪……枪留给你。”四敏说,把手枪搁在堤上。
黑暗中,剑平瞧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一翻,不见了。……
他赶快冲回来,没有四敏了!海潮发出碎心的惨厉的呼啸。浪的臂,残酷的拍着岸石。一片黑茫茫的天和海!
剑平扑倒在岸石上,哑哑地叫不出声,哽咽着。他俯下身子望着翻腾的海水,什么影子也没有。夜浪冲着浮出水面来的礁石,吐着白色的泡沫。
雷雨在头上奔跑,哭。整个海岛盖上黑纱,风和浪发出哀愤的长号。对面,在风雨中战栗的鼓浪屿,水蒙蒙的灯影像哭肿的眼睛。
剑平站起来。
他把四敏留下来的手枪,藏在腰里。他吞下哭声,吞下愤怒,吞下海一样深的哀痛。
他仿佛听见悲壮的歌声在辽远的地方唱着:
把你手里的红旗交给我,同志,
如同昨天别人把它交给你。
……
后面黑簇簇的岩石丛里,手电筒的白光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