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二章

  这两个相视如仇的年轻人怎么会变成好朋友了呢?让我们打回头,再从何剑平跟他叔叔到厦门以后的那个时候说起吧。

  李木失踪死亡的消息传来时,小剑平觉得失望,因为失去了复仇的对象。大雷却像搬掉心头一块大石头,暗地高兴他可以从此解除往日的誓言,睡梦里也可以不再听见那震动心魄的雷声。

  这时小剑平在小学六年级念书。伯伯干的漆画都是散工,每年平均有六七个月没有活干,日子一天比一天坏。剑平穿不起鞋,经常穿着木屐上学,有钱的同学叫他“木屐兵”,他索性连木屐也不穿,光着脚,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乖张而且骄傲。同学们看他穿得补补钉钉的衣服,又取笑他是“五柳先生”。他倒高兴,觉得那个“不戚戚于贫贱”的陶渊明很合他脾胃。

  剑平读到初中二年级,因为缴不起学费,停学了。他坐在家里,饥渴似的翻阅着当时流行的普罗文艺书刊,心里暗暗向往那些革命的英雄人物。家里到了连饭都供不起时,他只好到一家酒厂去当学徒。可是上班没几天,就吃了师傅一个巴掌,他火了,也回敬了一拳。不用说,他被赶出来了。

  不久他又到一家药房里去当店员。老板是个“发明家”,同时又是报馆广告部欢迎的好主顾。他用一种毫无治疗功用的、一钱不值的草药制成一种丸药叫“雌雄青春腺”,然后在报上大力鼓吹,说它是什么德国医学博士发明的山猿的睾丸制剂,有扶弱转强,起死回生之效。剑平的职务是站柜台招呼顾客,每天他得替老板拿那些假药去骗顾客的钱,这工作常常使他觉得惭愧而且不安。叫人奇怪的是,那个靠诈骗起家的老板,倒处处受到尊敬,人家夸他是个热心的慈善家。他除了把自己养得胖胖白白之外,每逢初一和十五,还照例要行一次善,买好些乌龟到南普陀寺去放生。每回到买乌龟的时候,他还亲自出面讲价钱。

  “喂喂,这是放生用的,你得便宜卖给我!”他对卖乌龟的说,“修修好,也有你一份功德啊。”

  剑平没等到月底,就卷起铺盖走了。

  失学连着失业,剑平苦闷到极点。这时候,那个长久留在伯伯家的大雷,不再想回乡去种地,却仗着他从内地带来的一点武术,就在这花花绿绿的城市里,结交了一批角头歹狗,靠讹诈和向街坊征收“保护费”过日子。他脱掉了庄稼汉的旧衣服,换上了全套的绸缎哔叽,赌场出,烟馆进,大摇大摆地做起歹狗头来了。

  一天晚饭后,大雷和田老大聊天,大谈他的发财捷径。他说赚钱的不吃力,吃力的不赚钱;又搬出事实,说谁谁替日本人转卖军火,谁谁跟民团(土匪)合伙绑票,谁谁印假钞票,都赚了大钱。他又吹着说他新近交上几个日本籍民,打算买通海关洋人,走私一批鸦片……

  “不行,不行,”田老大听得吓白了脸说,“昧心钱赚不得!一家富贵千家怨,咱不能让人家嚼脊梁骨!……”

  “可是大哥,”大雷说,“人无横财不富,要不是趁火干它一下,这一辈子哪有翻身的日子啊……”

  剑平平日里本来就把大雷憎恶到极点,听到他这么一说,忍不住了。

  “你想的就没一样正经!”剑平板着脸轻蔑地说,“这些都是流氓汉奸干的,你倒狗朝屁走,不知道臭!……”

  大雷拱了火,回嘴骂,剑平不让,顶撞起来了。大雷虎起了脸,刷地拔出了雪亮的攮子。剑平也铁青着脸,冲进去拿出菜刀:“来吧!”站稳了马步,准备拼。说也奇怪,这条在街头横行霸道的恶蛇,一看到剑平那一对露出杀机的眼睛,倒有些害怕了。他知道侄子的脾气,说拼就拼到底,惹上身没完没了。

  这时田老大夹在当间,哆嗦着不知往哪一边劝。倒是外号叫“虎姑婆”的田伯母,听见嚷声,赶了出来,才把两人喊住了。

  “进去!进去!”她怒气冲冲地推着剑平,吆喝着,“你也跟人学坏了,使刀弄杖的!哼!……进去!……”

  她又转过身来,指着大雷劈脸骂:

  “你做什么长辈啊!你!……”

  “是他先骂我……”大雷装着善良而且委屈地说。

  “活该!”田伯母叉着腰股嚷着,“谁叫你不务正啊!孙子有理打太公!……你做什么叔叔!……还不给我滚!……”

  田老大看看风势不对,就做好做歹把大雷拉到外面去了。

  不久,大雷暗地跟日籍浪人勾串着走私军火鸦片,果然捞到了几笔,就买了座新房,包了个窑姐,搬到外头去住了。

  这一年春季,剑平在一个渔民小学当教员。他非常喜爱这些穷得连鞋子都穿不起的渔民子弟,对教书的工作开始有了兴趣,虽说每月只有八元的待遇,而且每学期至多只能领到三个月薪水。

  这时剑平才十六岁,长得个子高,肩膀阔,两臂特别长,几乎快到膝头;方方的脸,吊梢的眉毛和眼睛,有点像关羽的卧蚕眉、丹凤眼;海边好风日,把他晒得又红又黑,浑身那个矫健劲儿,叫人一看就晓得这是一个新出猛儿的小伙子。

  “五九”十六周年这一天,剑平带着渔民小学的学生参加大队游行,经过一家洋楼门口时,示威的群众摇着纸旗喊口号,剑平一抬头,看见那家洋楼的大门顶上钉着一块铜牌:

  “大日本籍民何大雷”。

  这一下剑平脸涨红了。群众正在喊着:

  “打倒汉奸走狗!”

  剑平跟着愤怒地大喊,把嗓子都喊哑了。

  散队回家,剑平一见伯伯就气愤地跟他提起这件事,末了说:

  “你去告诉他,他要不把狗牌拿掉,马上退籍,咱就跟他一刀两断!”

  “不能这样,剑平,怎么坏也是你叔叔……”

  “我不认他做叔叔!”剑平说,“他是汉奸,他不是咱家的人!”

  大田只好跑去找大雷,苦苦央求,要他退籍。大雷坦然回答道:

  “大哥,这哪行!没有这块牌子,我这行买卖怎么干啊!”

  “你就洗手别干了吧,咱有头有脸的……”

  “谁说我没脸?来,我让你看看,”大雷得意地指着四壁挂的照片对他大哥说,“这是谁,知道吗?公安局长!那边挂的那个是同善堂董事长!还有这个是我的把兄,侦探队长!你看,他们哪一个不跟我平起平坐?谁说我没脸呀?……”

  田老大说不过大雷,失望地走了。

  这天晚上,剑平到母校第三中学去看游艺会。观众很多,连过道两旁都挤满了人。

  游艺会头一个节目叫《志士千秋》,是本地“厦钟剧社”参加演出的一个九幕文明戏。男主角是赵雄,女主角是男扮的叫吴坚。剧情大意是说男女主角因婚姻不自由,双双逃出封建家庭,投身革命,男的刺杀卖国贼,以身殉国;女的最后也为爱牺牲。观众是带着白天游行示威的激情来看这出戏的,所以当男主角在台上慷慨陈辞时,大家就鼓掌;轮到日本军官上台,大家就“嘘!嘘!”

  不知谁乱发的入场券,会场上竟混进了好些个日本“华文报”记者、日籍浪人和角头歹狗。剑平一看,歹狗堆里,大雷也在里面。戏演到第三幕,那些歹狗忽然吹口哨,装怪叫,大声哗笑。会场秩序乱了,群众的掌声常常被喝倒采的声音掩盖了去。剑平越看越冒火,幕一闭,他就像脱弦箭似的走过去,冲着那些歹狗厉声喊:

  “喂!遵守秩序,不许怪叫!”

  歹狗堆里有个外号叫“赛猴王”的宋金鳄是剑平的邻居,满脸刁劲地望了剑平一眼道:

  “嚎丧!眼毛浆了米汤吗?!……”

  剑平心头火起,捏紧拳头,直冲过去。这时后排几个歹狗,都离开座位站起来。剑平猛觉得人丛里有人用手拦住他,一瞧是个大汉,不觉愣了一下;这汉子个子像铁塔,比剑平高一个头,连鬓胡子,虎额,狮子鼻,粗黑的眉毛压着滚圆的眼睛;他抢先过去,用他石磨般的腰围碰着金鳄的扁鼻尖,冷冷地说:

  “猴鳄!好好看戏,别饭碗里撒沙!”

  这声音把金鳄的刁劲扫下去了。

  “七哥,你也来啦?”金鳄堆下笑,欠起屁股来说,“坐,坐,坐……”

  “坐你的吧!”大汉眼睛放出棱角来说,伸出一只毛扎扎的大手,把金鳄按到座位上去,“告诉你,这儿是人家的学校,别看错地方!”

  金鳄像叫大熊给抓了一把,瘟头瘟脑地坐着不动;前后歹狗也都坐下去,不吭声了。这时围拢上来的观众,个个脸上都现出痛快的样子。剑平不由得向大汉投一瞥钦佩的目光。

  剑平回到原来座位,一个坐在他身旁的旧同学偷偷告诉他说:

  “你知道那个大汉是谁吗?他就是吴七。”

  吴七!——剑平差一点叫出声来。好久以前,他就听过“吴七”这名字了。人家说他过去当过撑夫,当过接骨治伤的土师傅,后来教拳练武,徒弟半天下,本地陈、吴、纪三大姓扶他,角头好汉怕他,地痞流氓恨他,但都朝他扮笑脸。

  “真是一物降一物。”剑平想,不觉又从人堆缝里望吴七一眼。

  游艺会散场后,剑平走过来跟吴七招呼、握手。吴七好像不习惯握手这些洋礼儿,害臊地低着头笑。他笑得很媚,胡须里露出一排洁白闪亮的牙齿。适才他那金刚怒目的威杀气,这时似乎全消失在这弥勒佛般的笑容里了。

  “你认识吴坚吗?”吴七问。

  “听过他的名,还不认识。”剑平回答。——吴坚是《鹭江日报》的副刊编辑,剑平曾投过几回稿。

  “你要不要看看他?我带你去,他是我的堂兄弟。”

  剑平跟着吴七到后台化装室来看吴坚。

  吴坚刚好卸装,换上一件褪色的中山服。他约莫二十三四岁,身材纤细而匀称,五官清秀到意味着一种女性的文静,但文静中却又隐藏着读书人的矜持。剑平和他握手时,觉得他那只纤小而柔嫩的手,也是带着“春笋”那样的线条。

  吴坚一听到剑平介绍自己的姓名,立刻现出“我知道了”的神气说:

  “你的稿子我读得不少,倒没想到你是这么年轻。”

  吴坚诚恳地请剑平批评《志士千秋》的演出。剑平立刻天真而大胆地说出他对全剧的看法,末了又说:

  “虽然有些缺点,但应当说,这样的戏在今天演出,还是起了作用的。”

  “我不大喜欢这个戏。”吴坚谦逊地说,“特别是我不喜欢我演的角色。殉情太没意思,有点庸俗。既然让她从封建家庭里冲出来,干吗又让她来个烈女节妇的收场?这不前后矛盾吗?……”

  这时化装室的斜对过墙角,有人在高声地说话。吴坚低声对剑平说:

  “那个正说话的就是赵雄,他不光是主角,还兼编剧呢。”

  “他演得顶坏!”剑平冲口说,“装腔作势,十足是个‘言论小生’,叫人怪难受的。”

  吴坚淡淡地笑了。

  那边赵雄刚洗完脸,在打领带。从侧角看过去,他显得又魁梧又漂亮。他正跟一个布景员在那里谈着。

  “怎么样,”赵雄说,“就义那一幕,我演得不坏吧?好些人都掉眼泪呢。”

  “我可没掉。”布景员说。

  “你?你懂得什么!”赵雄满脸瞧不起地说,“你是冷血动物!”

  剑平正想起来告辞,不料这时吴坚已经悄悄地走去把赵雄带来,替他们两人介绍了。

  赵雄礼貌地和剑平握手,客气一番;他和蔼地微笑着,用一般初见面的人常有的那种谦虚,请剑平对他的演出“多多指教”。剑平把这交际上的客套当了真,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他的意见,同时指出赵雄演技上存在的一些缺点。

  “‘言论小生’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言论太多,动作太少。”剑平说道,“再说,说话老带文明腔,也不大好,比如说,公园谈情那一幕,你差不多全用演讲的声调和姿势,好像在开群众大会似的,这也不符合真实……”

  话还没说完,赵雄脸色已经变了。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剑平,一看到他发皱的粗布大褂和龟裂的破皮鞋,脸上登时露出“你是什么东西”的轻蔑的神色。这一下剑平觉察出来了,他停止了说话,骄傲地昂起头来,接着又把脸扭过去。

  吴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想缓和一下僵局,剑平却已经望着他和吴七微笑着告辞道:

  “我得走了,再见。”他转身就走,瞧也不瞧赵雄一眼。吴坚把他送到门口,约好后天再见。

  过两天,吴坚到渔民小学来看剑平,对他说:前晚他和赵雄回家时,被浪人截在半路上,幸亏吴七赶到,才把他们救了。现在外面有人谣传,说是《志士千秋》侮辱了日本国体,浪人要出面对付,叫他们当心。赵雄怕了,今天早晨已经搭船溜到上海去了。

  接着,吴坚请剑平参加他们的“锄奸团”——一个抵制日货的半公开组织,剑平高兴地答应了。

  从此他们天天在一道。有时锄奸团的工作太忙,剑平就留在吴坚家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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