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国成为法律圈外的特殊人物:日籍的妓馆、赌馆、烟馆,全有他暗藏的爪牙;日本人开的古玩店和药房,都是他的情报站和联络站;在他的公馆里,暗室、地道、暗门、收发报机、杀人的毒药和武器,样样齐全。公安局通缉的杀人犯,可以住在他公馆里不受法律制裁,公安局长跟他照样称兄道弟。内地土匪经过厦门,都在沈公馆当贵宾。大批走私来的军火鸦片,也在他那边抛梭引线地卖出买进。在他管辖下,各街区都设有小赌馆,开“十二支”。对厦门居民来说,这是一种不动刀枪的洗劫。
这种斯文的洗劫是通过这样的“合法”手续干起来的:
赌场派出大批受过专门训练的狗腿子,挨家挨户去向人家宣传发财捷径,殷勤地替人家“收封”。所谓“收封”,就是人家只要把押牌写在纸封里,连同押钱交给狗腿子带去,就可以坐在家里等着中彩了。赌场的经理把所有收进去的封子,事先偷开来看,核计一下,然后把押注最少的一支抽出来,到时候就这样公开合法地当众出牌。于是,中彩的,狗腿子亲自把钱送到他家去报喜;不中彩的,狗腿子也照样百般安慰,不叫他气馁。
这么着,全市大户小户人家的游资,就一点一滴地被吸收到赌场的大钱库里去。“十二支”很快地成了流行病似的,由狗腿子传布到渔村和工人区来。听了狗腿子的花言巧语而着迷的人家,一天比一天多。疯魔了的女人卖尽输光,最后连身子也被押到暗门子里去。负了债的男人坐牢的,逃亡的,自杀的,成了报纸上每日登载的新闻了。
剑平向夜校学生揭发“十二支”的欺诈和罪恶,叫他们每人回家去向街坊四邻宣传。不用说,他们跟狗腿子结下了仇。最后,拳头说话了,不管狗腿子上哪一家收封,他们一哄上去就是一顿打。
金鳄这一阵子做狗腿子们的大总管,也弄得很窘,轻易不敢在这一溜儿露面。
一天下午,剑平从学校回家,路上,有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从后面赶来,递给剑平一个纸皮匣子,只说了一句“土龙兄叫我交给你”,就扭身跑了。纸皮匣子糊得很紧,把它一层一层地剥开来看,原来里面是一把雪亮的攮子,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
姓何的,你要不要命?井水不犯河水。你敢再犯,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乌衣党
剑平四下一瞧,那孩子已经不知哪去了。他一转念头,便带着攮子到吴七家来。
他把他碰到的经过说了一遍,同时向吴七借了一把左轮,带在身上。
“得小心,剑平。”吴七送剑平出来时说,“这些狗娘养的,什么都干得出来。我陪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剑平把吴七拦在门内说,“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吓唬吓唬罢了,有了这把左轮,我还怕什么!”
“不能大意,小子!”吴七把剑平拉住,摇着一只龟裂而粗糙的指头,现出细心人的神气说,“听我说,要提防!小心没有坏处,‘鲁莽寸步难行’,还是让我做你的保镖吧。”
一听到保镖,剑平浑身不耐烦。
“不,不,你放心,我会提防的。”剑平说,“你千万别这样,免得我伯伯知道了,又得担惊受怕。”
剑平离开吴七,自己一个人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起那个大大咧咧的吴七今天竟然也会拿“鲁莽寸步难行”的老话来劝告他,心里觉得有点滑稽。
到了家门口,正要敲门,碰巧一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在巷口那边一闪不见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吴七暗地里一直跟着他。
狗腿子成了过街的老鼠,到处有人喊打。喊打成了风气,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地传着。人们一发现可以自由使用拳头,都乐得鼓舞自己在坏蛋的身上显一下身手。狗腿子到了知道众怒难犯的时候,就是再怎么胆大的也变成胆小了。
赌场收到的封子一天一天少下去,最后只好把“十二支”停开。于是沈鸿国又另打主意,改用“开彩票”的花样。
沈鸿国自己不出面,却让一些不露面的汉奸替他拉拢本地的绅士、党棍和失意政客,做开彩票的倡办人。报纸上大登广告。钱庄、钱店,挂起“奖券代售处”的牌子。有倡办人的名字做幌子,彩票的销路竟然很好。有钱的想更有钱,没钱的想撞大运,都拿广告上的谎言当发财的窍门。其实真正拿这个当发财窍门的是沈鸿国。他有他整套的布置:头一期,先在本市试办;第二期,推行全省,一月小效,半月大效。万水千流归大海,钱一到手,“自治会”有了活动费,就可以使鬼推磨。只要多少给倡办人一些甜头,再下去,还怕他们不下水当“自治会”委员吗?
头期彩票销了十多万张,沈鸿国越想越得意。
这天晚上,李悦和剑平一同参加党的区委会。在会上,上级派来的联络员向同志们报告最近华南汉奸策动自治运动和沈鸿国开彩票的阴谋,大家讨论开了,最后决定在“九·一八”二周年各界游行示威这一天,发动群众起来揭穿和反对这个阴谋。
开完会,已经是午夜了。李悦回家把老婆摇醒,叫她帮着赶印后天的传单。剑平就在李悦家里赶写“反对开彩票”的文章,写好了又抄成六份,到天亮时,就骑上自行车,亲自把文章送到六家报馆去,打算明天“九·一八”可以同一天发表。
可是第二天,发表这篇文章的只有仲谦同志主编的《鹭江日报》一家,其他五家都无声无息。那位所谓“孙克主义”者丁古,本来当面答应剑平“一定争取发表”,结果也落了空。
早晨八点钟,剑平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队伍,拿着队旗,像分歧的河流似的向中山公园的广场汇集过去。这里面有学生,有工人,有渔民,有商人,有各个阶层各个社团机关的人员,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
开完纪念大会,人的洪流又开始向马路上倾泻,示威的队伍和路上的群众汇合一起,吼声、歌声、口号声、旗帜呼啦啦声,像山洪暴发似的呼啸着过来。群众经过日本人开的银行、学校和报馆的门口时,立刻山崩似的怒喊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滚蛋!东北是我们的!”
那些日本的行长、校长、社长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好些“日本籍民”的住宅也都拴紧了大门,没有人敢在楼窗口露面。
马路上的交通断绝了。警察赶过来想冲散队伍,但群众冲着他们喊:
“不打自己人!不伤老百姓!”
“停止内战,枪口对外!”
“欢迎爱国的军警!”
警察平时也受日籍浪人的欺侮,这时听见群众这么一喊,心也有些动,有人冲到他们面前向他们宣传抗日,他们听着听着倒听傻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在靠海马路的另一角旷地上,出现了年轻的演讲队,剑平和秀苇也在里面。秀苇穿着浅灰的旗袍,站在一座没有盖好的房架子旁边的石栏上面,向旷地上的群众演讲。她的嘹亮的声音穿过了旷地又穿过了马路,连远远的一条街也听得见。热情的群众不时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口号去响应她。在她背后,灿烂的阳光和浅蓝色的天幕,把她整个身段的轮廓和演讲的姿态都衬托得非常鲜明。
“想不到她倒有这么好的口才……”剑平想,不自觉地从人丛里望了秀苇一眼。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自从认识秀苇以来,仿佛还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美丽。
群众里面混杂着自己的同志和夜校的学生,都分开站着,彼此不打招呼。传单一张一张传着……对面街头忽然出现了警察的影子。一个夜校学生打了一声唿哨,警察赶来的时候,散发传单的人像浪头上钻着的鱼,一晃儿就不见了。
一向讨厌参加群众示威的吴七,今天例外地也在人堆里出现。他远远地望着剑平,用狡黠的眼睛对他瞪了一下。李悦在人家不注意的一个墙角落站了一会,又慢慢走进人丛里去,他经过剑平身旁时,瞧也不瞧他一下。
秀苇演讲完了下来,剑平接着跳上去。他从纪念“九·一八”讲到反对汉奸卖国贼,很快地又讲到彩票的危害……这时人丛里有人喊着:
“我们要退还彩票!”“不要上奸商的当!”一喊都喊开了。喊声从每个角落里发出,在场的夜校学生手里挥着彩票嚷:
“退票去!马上退票去!”里面有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拿着长长的一连彩票,大声嚷道:
“同胞们,我们大家都退票去!谁要退票的,跟我来!……”
立刻有一大群人跟着他走,剑平跳下来也跟着走,吴七闷声不响地也跟上去。
十五分钟后,代售彩票最大的一家万隆兴钱庄,门里门外都挤满了退彩票的群众。掌柜的望着黑压压的人头,吓白了脸,连连点头说:
“照退!照退!这不干我们的事。请挨个来!……”
一家照退,家家都照退了。
有一家拒绝退彩票的小钱庄,被嚷闹的群众把柜台砸烂了。砸烂是砸烂,退还得退。
全市十多万张的彩票,这一个下午就退了五万张,钱庄收市的时候声明“明天再退”,大家才散了。
拿到退彩票的钱的人们心安理得地回到家里去吃晚饭。吃不下晚饭的是沈鸿国,他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一直到深夜,想着,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