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二十章

  第二天上午,秀苇教完历史课,走进剑平的寝室,笑吟吟地对剑平说:

  “剑平,我决定参加了,你也参加吧,咱们一起下乡去。”

  “我不能去,我不是跟你说了。”剑平淡淡地回答。

  秀苇想,剑平也许是假说“不去”的。

  “嗯。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我要你去!”她用天真的命令口吻说,“去!无论如何,你得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剑平心理上早做好准备,他把秀苇的亲热只当没看见。

  “我不去是有原因的。”他冷板板地说,“一切为了救亡,大家都是自觉自愿,又不是赶热闹,干吗非得我跟你去!哼,依赖性!小资产阶级!……”

  秀苇登时脸黄了。

  她扭身就跑,不让剑平看见她受屈的眼泪……

  剑平早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起初也觉得过意不去,但立刻他又鼓励自己:

  “勇敢起来,既然要疏远她……”

  秀苇跑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越想越气。她长这么大,从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像剑平今天这样扫她的脸!虽然过去两人也斗过嘴,可那是怎样亲密的一种斗嘴啊……并且按照习惯,迁就的总是剑平,为什么今天受委屈的是她,剑平倒理也不理她呢?

  她到厦联社时,看见剑平正跟四敏谈得很起劲,刚想躲开,却听见四敏在叫她,她只好装作没事儿走过去。四敏问她“要不要参加星期六的社会科学小组?”她回答“参加”。剑平搭拉着脑袋,看也不看她一眼,一会儿,他过去打电话,不再转回来了。

  傍黑,她一个人回家,想着剑平对她的冷淡,心像铅一样沉重,晚饭吃得一点没有味道。夜里,壁钟敲了一点,她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出神。

  天亮后,她起来刚吃完早点,郑羽来找她谈话。他鼓励秀苇参加这一次的暑期巡回队,又郑重地对她表示:要是她有决心,他可以介绍她加入共青团。秀苇喜欢得心直跳,追紧着问:

  “什么时候可以加入?明天行吗?”

  “过两天我再通知你,但一定要严守秘密。”郑羽说。

  这天她到厦联社,用双倍的热情料理社里的工作,自动报名参加暑期巡回队。她比平时话说得多,暗地希望剑平会看出她的快乐。

  她走进办事室的时候,遇见四敏一个人埋头在写字台上整理一些文件。

  “你不舒服吗?”四敏抬起头来看见她,问道。

  她吃了一惊,支吾着:

  “没有……”

  “不用瞒我,准是有什么心事,瞧你的脸。”四敏说。

  于是秀苇带着一半气恼和一半矜持,把她跟剑平闹的别扭说给四敏听。

  “嗐,这算什么!”四敏好笑地说,“你们都是太年轻,生命力太旺盛,才会怄这些气。”

  “不,你不知道,他从来不是这样的。”

  四敏站了起来说:

  “那么,我替你问他去!”

  他转身要走,急得秀苇跳起来,拦住他说:

  “你别去问他!千万别去问他!”

  “怎么,我替你跟他解释,还不行吗?”

  四敏执意要去,秀苇更急了,紧紧拉住他不放。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低声叫着,“你一去问他,他就更来劲了,他会以为我屈服了,央告了你——你得对我发誓!你不去问他!永远不问他!”

  这样的事闹到要发誓,是四敏万万想不到的,他笑了:

  “干吗这样严重?”

  “你不知道他多气人!”秀苇又是气急又是痛心地说道,“只有他进步,了不起,人家就是小资产阶级,就是依赖性——我偏不依赖他!将来看吧,看谁比谁进步!”

  四敏差点笑出声来。

  “瞧你怄的什么气!”他说,“为了一句话就闹别扭,多没意思。你跟剑平又不是别人,有什么不能当面谈的呢?……”

  四敏接着又说了半天道理,好容易把秀苇说得心宽了些。

  “你不知道他那个粗戆气,谁都受不了。”她叹一口气说,觉得四敏的眼睛带着善意的嘲笑在注视她,便低下头去,脸微微红了。

  “我就喜欢他那个粗戆气。”四敏说。

  “对了,我问你,”秀苇掉了个话头说,“我已经参加了暑期巡回队,你也参加吗?”

  “我还没决定。”

  “我希望你也参加。”秀苇说,“我长这么大,到现在还不知道农民是怎样受穷吃苦的。我决心到内地去,跟农民生活在一起。”

  秀苇把最近漳属一带救亡运动的情况,介绍给四敏听。四敏明知她谈的全是郑羽同志告诉她的,却照样耐心地,认真地听她把话说完。

  “这是一个好同志。”四敏想,“昨天郑羽才跟她谈,今天她就想利用机会向我宣传了。说不定她还想争取我呢。”

  最后秀苇提到前晚剑平上她家去的事。她带着感触地问四敏,为什么他不让她知道他妻子去世的消息?四敏给问楞了。他一边把话含糊地搪塞过去,一边心里纳闷着:

  “干吗剑平要告诉她呢?……”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四敏到李悦家来。李悦告诉他,那四个派出去的同志已经有消息来,说是他们已经跟泉属漳属好些个乡村学校取得联系,下学期准备尽量安插这边介绍去的人,那边的农会也可以重新组织……

  “这是一个新开辟的工作。”李悦接着说,“组织上准备调你到漳州内地,那边需要你去主持。你走以后,这边厦联社的工作,就由郑羽代替你。”

  “我也很想到内地去工作。”四敏说,又问,“剑平呢,是不是也需要把他调一下?我总觉得,他在厦联社工作,目标太大。”

  “组织上也考虑到这一点,打算暂时调他去泉州。”李悦说,接着又态度认真地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们三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秀苇爱了剑平,又爱上了你?”

  “没有这回事。”四敏坦然回答,态度跟李悦一样认真,“剑平跟秀苇相爱是真的,我跟秀苇不过是朋友。”

  “不这么简单吧?”

  “事实如此,难道你不相信?”

  “为什么剑平说秀苇爱的是你,他还想让出来呢?”

  “什么话!”四敏急起来了,“他什么时候这样说?”

  李悦便把前两天剑平跟他谈的全盘告诉了四敏。

  “原来如此……”四敏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傻瓜!我非跟他算帐不可!”

  于是四敏把秀苇跟剑平这两天闹的别扭也说给李悦听。末了他说:

  “要是剑平硬是这么傻干下去,我情愿永远离开他们。”

  “弄到大家分散,那有什么意思呢?”李悦说,“不错,剑平是有些戆气的,可是你得打通他。我希望,你能做到:一方面,你用不到离开他们,另一方面,你能好好处理你们三个人的关系,要处理得三个人都愉愉快快,没有一点疙瘩。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当然能做到。”

  “你说当然?好,你回答得这么肯定,我非常高兴。我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不过,你得帮助我。”

  “帮助你什么?”

  “帮助我打通剑平。因为我要是直接跟他谈,他可能又要误会:‘这一定是四敏有意要退让的。’那不是任说不清吗?所以这只有你才能说服他。他尊重你,你说的他相信。”

  “好。”李悦带着自信地回答。“你回去先不跟他提起,让我明天跟他谈。——快九点了吧?我得上班去了。”

  他们分手了。

  李悦把四敏送走,自己便到《鹭江日报》来上夜班。到了早晨四点钟,他才回到家里来睡。太阳照到窗口的时候,他还没醒来,矇眬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

  “李悦!李悦!……”

  睁开眼,仲谦同志正在摇着他:

  “四敏被捕了!方才老姚来送信儿……”

  李悦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登时感到事情严重。

  “什么时候被捕的?”

  “昨晚。”

  “昨晚?昨晚他九点离开我这儿……”

  “大概他就是九点以后在路上被捕的。周森把他出卖了!”

  “周森?”

  “是的。周森前两天被捕,叛变了,带着暗探出来认人。昨晚四敏在大学路上碰到他,他过来跟四敏打招呼,两个暗探就把四敏逮走了。”

  “啊!”

  “老姚还说,周森可能已经开出了名单,今天早上,警探和囚车都出动了。”

  “咱们得提前防备。”李悦一边说,一边急忙忙地穿衣。“仲谦,周森是认得你的,你暂时得躲一下。”

  “我现在还不能躲,我得先通知子春、大琪、任正,可是我又不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让我去通知他们吧,你先躲你的。”

  李悦又急忙忙地穿着鞋子。

  “你呢,你不躲一下吗?”仲谦问,他那戴着近视眼镜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

  “我不用躲,周森并不认识我。”李悦镇静地回答。“现在还是剑平最危险,周森认识他,知道他住在滨海中学。”

  “那……那……”

  “我现在就得设法去通知他。你打算往哪儿躲?”

  “我想到沈越家去。”

  “那地方好。明天我跟你联系,现在你马上去吧。”李悦说,看见仲谦那张满不在乎的带着书生气的脸,不由得又不放心地叮咛了一句,“躲就得好好地躲,不要出来乱跑,不要存侥幸心理。明天见。”

  李悦一口气跑出来,到了十字路口。他瞧见一辆灰色的囚车朝着大学路开去,囚车前排坐着金鳄……

  他立刻判断这囚车是开到滨海中学去的。他拐了个弯,走进附近一个咖啡馆去。里面一个顾客也没有。李悦向掌柜的借电话。他接通电话后,拿着耳机,焦灼地等待剑平来接。这时候,玻璃大门吱吜的一声推开了,走进来两个汉子,一胖一瘦,一看就认得出他们是侦缉处的暗探。

  “来一瓶啤酒!”胖子神气十足地向柜台叫了一声,和瘦子一起坐在李悦对过的客座上,很官派地瞟了李悦一眼。

  李悦犹豫了一下,本想撂下电话不打,但又镇定了自己。他计算那囚车可能在二十分钟内到达滨海中学。他细察那两个暗探的神色,很快就断定他们不是钉他的梢来的。

  “喂!喂!……”耳机里忽然发声,听得出是剑平的口腔。

  李悦便从容地说道:

  “我在咖啡馆借打电话……”

  “是悦兄吗?”

  “是。”

  “我正想找你,四敏昨晚没有回来!”

  “我已经知道了。我告诉你,三明得了传染病,进医院了。……”(隐语:“四敏被捕了。”)

  “你只管说吧,我这边没有人。”

  “林木的病变得很坏,他把三明给传染了。”(隐语:“周森叛变,把四敏出卖了。”)

  “这犹大!我前几天还见过他!”

  “你到兆华家里去吧,马上就去!”(兆华是另一同志的暗名。)

  “马上?”剑平似乎在那边迟疑了一下。

  “是的,我刚在大学路口看见中山医院的病车……大概十五分钟就会到阿土那边。”(“中山医院的病车”即“侦缉处的囚车”。“阿土”是剑平的暗名。)

  “那么……那么……”剑平又似乎迟疑了一下,“大学路不好走了,我想……我想……我得绕南普陀后山走……”

  “对!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你……”

  “我马上就走!”

  “对,马上!晚上见。”

  李悦撂下耳机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那胖子正朝着柜台叫着:“再来一瓶啤酒!”一边和瘦子碰杯,吹掉杯沿的泡沫,把整杯的啤酒往嘴里灌……

  李悦一口气赶着来找郑羽,嘱咐他分别去通知大琪、任正和子春。

  分手时,他又跟郑羽约好半点钟以后再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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