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取着围困的策略,而山上的粮食快将告尽了……怎么办呢,啊?和敌人打罢,力量不够;不打罢,那岂不是坐以待毙吗?除开唯一的一条上下山的弯曲的道路而外,没有别的下山的出路,因之也就没有得到粮食的方法。如果敌人再围困一礼拜的时间,那自卫队一定都要整盘地饿死了。
怎么办呢,啊?队员们都愁苦着,谁个也想不出救急的办法。现在张进德是队长了,同志们相信他,希望他,因此他应当想出一点什么,然而饱和众人一样,什么也没想出来。在他的沉毅的面孔上,现在布满了忧郁的阴云。他的眼睛虽然还炯炯地放着光芒,然而如果你逼近一看,那便要看出他那眼底深处的苦痛和焦虑来。但是悲观的语句从来不自他的口中发出,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地位和他对于同志们的意义。如果他也表示悲观起来,那更要馁同志们的气,这就是说,同志们更要陷入绝望了。不,无论情形是怎样的严重,境遇是怎样的艰难,他都应当鼓着同志们的气,而这英勇的气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怎么办呢,啊?……张进德每逢听到这个问题时,总是很镇静地说道:
“不要紧!我自有办法。待我好好地想一想。”
但是表面的镇静总是压抑不了内心的焦虑。他说他有办法,其实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是在欺骗着同志们,然而他想到,这种欺骗是必要的,否则,那也不知道要使一些孩子般的同志们弄到怎么样的颓丧的地步!他知道,他不应当欺骗同志们,然而有时候这欺骗也是必要的啊。
他很相信同志们的,这些简单的乡下人的勇敢和纯洁,在他们的热烈的愤恨之下,他们可以拚命,可以死。但是同时他也知道,要想从他们的简单暴动着的脑筋中,寻出一个良善的方法来,那大半也是枉然。正因为这个,他感觉到自己在他们之中的重要。但是他现在也无法可想了!怎么办呢,啊?他的责任是引导他们走入生路,而不是引导他们去寻死路。寻死路那是很容易的,只要他发下一个命令杀下山去……
在日里,在夜里,他的思想没有休息。无论如何,就是把脑壳想破了,也要想出一个脱出危险的方法来!今天焦急得不过,带领着小和尚走上三仙山的最高峰,想借此将胸怀开阔一下,顺便察看一下山前山后的情形。可是山后是绝壁千丈,没有出路!……他隐隐地望见那百里以外的邻县境内的一带蜿蜒着的山岭了。一种突然的思想使得他自对自地责骂起来:
“我这浑蛋!我为什么将他们忘记掉了呢?”
“什么事情呀,大哥?”小和尚惊异不解地问他,可是他为着突然而起来的思想所包围住了,没有回答小和尚的问话。他想起了,在那蜿蜒着的一带山岭之中,聚集了千余人的如他们一样的队伍,占领了县境的大半……
“就是这样干罢!”
最后他又这样自对自地说了一句。在他的面容上眼见得展开了希望的微笑的波纹了。小和尚莫名其妙地惊瞪着他的奇异的表情,本待要开口问他,可是他已拉住了小和尚的小手,说声我们回到庙里去罢……
他即刻将自己的思想告诉同志们知道。他说,坐以待毙不是良策,而且他们孤单得很,一定要找一个出路。他说,这个出路是什么呢?就是乘着敌人的不意,拚命冲下山去,去向金刚山入伙去,在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谁个也不反对。这样地决定了。在一种新的希望之中,在这要被离开的三仙山上,过着最后的一夜。
第二天的黎明。队伍在云雾之中悄悄地走下三仙山了。三个女人也改变了男装,她们如普通的自卫队的队员们一样。张进德怕她们有失,特地将她们列在队伍的中间,并招呼她们前后的队员们给以照应。
敌人的营垒挡着去路。要想逃出,那便要冲过敌人的营垒。好在这时敌人都在睡梦之中,就是有几个哨兵来往,也是晕头晕脑的,没精打采的模样快要睡去。等到自卫队将队伍列好之后,张进德将手一挥,号令着一齐哑然无声地冲向前去……
因为不预备和敌人对敌的原故,各人拚命地以逃出敌人的营垒为目的,所以并没有响动枪炮。敌人的哨兵被杀死了。等到睡梦中的兵士们都醒来了而意识到是一回什么的时候,自卫队已冲过营垒了。可是他们并不放手,即刻追击起来。每一个自卫队的队员都用尽所有的力量向前奔逃,毫不还击。可是枪弹从后边如雨点也似地飞来,有多少不幸的竟中了弹而殒命。
这样一点钟以后的光景,追击的敌人渐渐落后得很远了。枪声也渐渐稀少了。但是众人还不敢停留一步,仍继续着向前奔逃。等到后来觉得已离开危险的境界了,众人才渐渐地松起脚来。有的喘不过气来,有的忽然倒在地下不能走动了……张进德发下了休息的命令。
在队伍都聚集拢来了的时候,张进德点检了一番:失去了十三个男同志,一个女同志何月素……他差一点要哭出来,然而他勉力地忍住了。这个时候不是表示悲痛的时候。
“我们三个人,”毛姑红着眼睛发着哭音诉道,“本是一道跑的,何先生在起初跑得也很有劲。可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我们便把她丢掉了。我想将她找到,可是怕敌人赶来了,来不及……”
“她本来是一个文绉绉的小姐,怎么能经得这样拚命的跑呢?恐怕是……”
荷姐没有把话说完便咽住了。张进德低下头来,想借此免去众人看出他的红了的眼睛,悲哀的表情。他所爱着的何月素死了……勇敢的女子……良好的同志……
忽然立在张进德旁边的,精神奕奕的小和尚将他的手腕拉了一下,很欢欣地叫道:
“大哥!大哥!你看,那不是一个人歪歪地走来了吗?那样子好象……说不定是何先生呢。”
张进德的精锐的眼光判定那人不是别个,那正是他们适才所提起的何月素。欢欣充满了他的身心,他即刻很快地迎向前去。是的,这是何月素,这是他们亲爱的何月素!她的右腿上略受了一点微伤,因此她走路歪歪地有点费力。她的面孔为着汗水所浸淋了而且显现着十分疲倦的苍白。但是她的眼光仍是依旧地活泼,依旧地充满着希望。见着张进德迎上前来,她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由于过于欢欣的原故,忽然走不动了,一下子向地下坐将下来。
“张同志!我右腿受了一点伤。”她颤颤地说。张进德并没答言,走上前去,用着两只有力的臂腕将她的微小的身躯抱起来了。何月素也不反抗,两手圈起张进德的颈项。两眼闭着,她在张进德的怀抱里开始了新的生活的梦……
1930年11月5日于吴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