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下午,在吴长兴门外的树荫下,聚集了许多人:吴长兴,李杰,王贵才,张进德,刘二麻子,李木匠,及两个本乡的青年。吴长兴的老婆坐在屋里没有出来,也不知是因为她自己不高兴参加男人们的会议,抑是男人们的会议不准她参加。除开李杰外,其余的都是所谓本乡的不安分的分子,即如到会的那两个本乡的青年,也是因为一个是很顽皮,而另一个是癞痢头,得不到本乡人的欢喜的。

  李杰和张进德坐在上边,而其余的人们都向着他们俩围坐着。在座的人们的脸上仿佛都是很静肃的,即如那个生着黄发的顽皮青年,到了现在也不象往日的那般顽皮态度了。他们好象都意识到他们在开着一个意义很大的会议,而这会议不但与每一个人的命运有关,而且和一乡的命运有关。平素在生活中看不见自己本身的意义的,现在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这生活中占着重要的位置了。

  先由李杰用极浅近的话,向在座的人们说了一些国际间的情形,中国的现状,北伐军的进展,以及工农的解放运动。最后他说到本乡的情形,他的脸上有点发红,然而他终于在众人的有趣的,疑信兼半的眼光之下,很坦然地将自己的父亲的虐待农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现在只有将农会组织起来,”他最后的结论说,“好和地主对抗,不然的话,种田的人的痛苦是永远没法脱去的。”

  等李杰说完了之后,张进德把自己所懂得的又向大家解释了一番,劝勉大家努力团结起来。

  “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呵!”他很严然地,沉重地说道,“我们还不起来干一下,还等待什么时候呢?诸位试想想刚才李先生所说的话错不错!要想出头的,那吗现在就要将农会赶紧组织得好好的,不想出头的,那也只得让他去,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张进德立着身子不动,只将放着炯炯的光的两眼向大家射着,期待着大家的答案。这时在座的人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的低下头来,一时的默然。忽然李木匠立起身来,咳嗽了几声,红着脸说道:

  “我看干,我们总是要干的,没有什么多说头。不过李大少爷是不是能和我们干到底,这倒要问问李大少爷一声。如果半截腰里不干了,那我们不是糟糕吗?”

  大家听了李木匠的话,齐向李杰射着怀疑的眼光,这使得李杰深感着不安起来。李木匠的对于他这种不信任的态度,以及众人向他所射着的怀疑的眼光,将他的骄傲心触动了,不自然而然地向着坐在拐角上的李木匠,他的族叔,怒视了几眼,硬行按着性子,镇定地说道:

  “木匠叔叔所虑的极是,不过请大家放心,”他微笑了一笑。“我是不会装孬种的。李敬斋他虽然是我的父亲,可是我和他久已没有关系了。因为和家里闹翻了之后,我才跑到外边去过了一年多,木匠叔叔难道不知道吗?……”

  李杰待要说将下去,不料坐在他的前面的矮子王贵才陡地立起身来,忿忿地向大家说道:

  “李……李大哥,(贵才不知在众人面前怎样称呼李杰才好。)请你别要多说了,我想在座的人,除开李木匠而外,没有不相信你的。你不是来帮助我们革命,是来干吗呢?如果你没有真心,那你也不致于来和我们瞎纠缠了。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我们讨论正经事要紧,别要七扯八拉地说到旁的地方去了。”

  李木匠待要立起身来反驳贵才的话,只听得张进德向贵才微笑着点头说道:“对!不错!”知道自己如果再说话也没有好处,便沉默着不动了。刘二麻子见着贵才将李木匠说了一顿,不禁表示出很得意的神气,连脸上的麻子都放起光来。如果不是张进德和李杰在座,说不定刘二麻子要说出几句俏皮话,而李木匠要因此和他吵打起来。

  贵才见着大家向他展着同情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反而红起脸来,也许是由于得意了的原故,悄然地坐下了。接着张进德又开始说道:

  “真的,我们现在要讨论正经事,农会怎么样组织法。比方会里要分为几部,什么会长,秘书,账房……”他转过头来,向坐在他旁边的李杰问道,“李同志,你看怎么样才好?”

  李杰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

  “我看越简单越好,可不是吗?”

  “就分为会长,秘书,账房,还有……跑腿,这几项,你看好吗?”

  “跑腿也能算一项吗?”贵才急着问。

  “跑腿很要紧呢!在我们的乡里,如果没有跑腿的,那有起事情来,大家怎么知道呢?”

  “这个差使我来干。”李木匠听见刘二麻子说着这话,很轻视地向他瞅了几眼。

  “跑腿我是顶在行的。”黄头发的顽皮青年这样笑着说。可是没有一个人睬他。

  “我看这样分得很好,”后来李杰立起身来说道,“会长,秘书,账房,跑腿……到将来事情多了的时候再说。比方还要加上妇女部……”

  “什么妇女部?”沉默到现在的吴长兴,忽然发问了这末一句,大家都惊异地向他望着。

  “妇女部是管理妇女事情的。”李杰说。

  “农会也要管到妇女的事情吗?”有两个声音同时这样惊异地问。

  “这真是三叉口的地保管得宽呢。”李木匠轻轻地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了这末一句。李杰明明听见了李木匠的话,知道他因为不满意李敬斋,李杰的父亲,而遂连李杰也不高兴了。但是李杰不和李木匠计较,又继续说下去道:

  “是的,农会也要管到妇人的事情。不过暂且妇女部不要,等到将来再说。我看,现在大家要慎重商量一下,举出谁个来做会长妥当些。”

  一时的默然。李杰见着大家不做声,遂又说道:

  “我提议我们举张进德来干,你们赞成吗?”

  正在立着不动,好象在思想着什么也似的张进德,听见李杰的这个提议,起初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后来忽然将头摇了几下,摆手说道:

  “不,这是不可以的。我怎么能当会长呢?我连字都认不得一把,你们看怎么行?我看这会长,除开李同志干,没有第二个人,你们说对吗?”

  众人齐声附和着说道:

  “对!赞成!”

  这时惟有李木匠默不一语,如很失望也似的,低下头来。李杰注意到李木匠的这种神情,不禁暗想道,“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地不快活我呢?我并不是李敬斋呵!……”李杰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向大家坚决地说道:

  “不,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当会长并不要什么识字不识字,最要紧的是明白,会干事。试问你们哪一个不佩服张同志呢?这会长是一定要他干的。至于秘书,那我看,倒要我来干了,因为这要写字,不识字的人是干不了的。顶好张同志当会长,我当秘书,这样做起事来便当得多。”

  张进德欲再说什么话,李杰将他止住了。会场听了李杰这一番话之后,虽然没有一个做声,可是在他们的表情上,已都承认李杰的意见是对的了。

  “那吗还有账房和跑腿谁个干呢?”贵才又急着问。

  “当账房的也要认得字,”刘二麻子红着脸说道,“我看也要李……李大少爷来干。还有跑腿……我来干好不好?这反正不要什么学问,只要两条腿跑得快就得了。”他说完话,向李木匠望着,生怕李木匠说出反对的话来。

  “这样也好罢,”张进德说道,“就是这样决定罢了。我本来没有当会长的力量,不过大家既然要我干,那我也只好干起来。明天关帝庙的大会,大家要多多地带些人来,我们的农会也就在明天宣布成立……”

  “会所放在什么地方呢?”贵才又起来问。

  “就放在关帝庙好吗?”张进德问。

  “恐怕老和尚不答应。”直到现在不被人理睬的癞痢头忽然说了这末一句。他的朋友,那个黄头发的顽皮青年,人家称为小抖乱的,吐了一口痰沫,表示出轻视的态度,说道:

  “呸!管他妈的愿意不愿意!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弄得不好,我们发起火来,叫他那光葫芦滚回老家去。”

  大家不禁同声笑起来了。

  后来大家胡乱地说了一些话便散了会。刘二麻子得到了跑腿的差使,如同做了大官也似的,一路的山歌唱回家去。李木匠虽然抛弃不了怀疑李杰的心思,可是也很满意地和张进德辞了别。黄发青年和他的朋友癞痢头相互地挽扶着肩背,在归家的途中商议着,如何收拾关帝庙的老和尚……惟有吴长兴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问题,继续地在暗自思忖着:“为什么农会要管到女人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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