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的三仙山为夜的黑暗所吞食了。天空中满布着深厚的阴云,间或从某处未合拢的云孔里,露出来一粒两粒的微星。从天的西北角上传来轰了的雷声,也就在那里闪耀着迅速的金光。气候燥热得很。大的暴风雨就快要到来了。
在进三仙山的路口旁边,新造了一个小小的草棚,这就是自卫队守山的岗位。黑夜隐藏了它的形象,如果不是里边有一星星的灯火,令得守岗的五个人还能相互地望着面目,那恐怕会要令守岗的人们自己也觉得是不存在的了。
同伴们在铺着荒草的地下对坐着,寂寞侵袭了他们的心,如果不有谈话来活动一下草棚内的空气,那他们真要会感觉到不可忍耐的压迫,说不定要逃出这个岗位也未可知。他们的年纪都不过三十岁,那一个坐在草棚门口的癞痢头,看去也不过二十岁的光景。坐在他的右首的一个黑黑的面孔生得很结实的汉子,用手向他的肩头拍了一下,笑着说道:
“癞痢头!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变得这样好了。李先生和张进德都很喜欢你呢。”
癞痢头睁着圆而大的眼睛望着称赞他的人,半晌没有说话。后来他的脸孔转向草棚门口以外,很平静地,如自对自地说道:
“事情哪有一定呢。我从前那样也不是因为我生来就是坏胚子。我家里也没有田也没有地,父亲去吃粮去了,到现在还不见音信。剩下来我和我的妈妈。老太婆瞎了眼睛不能动。我有什么法子想呢?所以我只有……”
癞痢头止住不说了。众人都寂静地期待着他的下文。
“你说下去呀!”有一个催促着他说。他停了一会,忽然转过红了的面孔,向着大家很兴奋的说道:
“你们以为我从前做小偷是乐意的吗?我要养活我的母亲,我要养活我自己,我不得不做这种事呵!可是这种事并不是容易做的。有一次我因为偷一只鸡,几几乎没被两条恶狗撕掉。有一次我被捉住了,打了一个半死。这是容易做的事情吗?我曾经打了几次的主意,妈的,决意不做这种事情了,可是,他妈的,帮人家帮不掉,不做小偷只得饿死。可是我想活着,我不愿意饿死……我为什么饿死呢?……”
众人齐向他射着同情的眼睛。首先称赞他的那个结实的汉子,这时点一点头,如有所悟也似的,慨叹着说道:
“癞痢头!你说得不错。就是因为不愿意饿死的原故,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即如我何三宝在先喜欢赌博,人家称我赌棍,其实我也是因为没有法子才这样。我又不是个猪,谁个不愿意学好呢?如果我有田种,如果我不愁吃不愁穿,那我真愿意做一个赌棍吗?”
何三宝皱了一下眉头,沉吟了一会,后来继续说道:
“我本来是有田可以种的,只因为我的父亲亏欠了胡扒皮的许多债,不得已只得将几亩田卖给他了。我一家子就是被胡家弄穷了。我恨不得将胡扒皮打死才能出气……”
“听说胡扒皮的儿子胡小扒皮,”何三宝对面的一个面目很清秀的青年农人插着说道,“现在做了民团的什么排长了呢。王贵才是他带着人打死的。妈的,真冤枉!那一天晚上把他捉住了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送回老家呢?若是那晚把他送回老家了,倒免得他现在和我们做对。”
“我们的探子报告,说他们明天就要来打我们呢。”另外的一个缺着牙齿的青年这样说。何三宝不答理他们的话,依旧继续着自己的思想说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是太不平了!穷人也是人,本来可以过得好日子,可是有钱的人设了许多陷网,硬逼得穷人无路可走,妈的……”
“所以现在我们要革命了。”癞痢头接着很坚决地说道,“我们一定要弄得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田种,不准不做工的人享受现成的福气。我们怕的就是不齐心!如果我们穷人能团结起来,妈的,还怕他们什么何二老爷,李大老爷!妈的,天王爷我们都不怕!”
一直到现在沉默着的躺在草地上的那个瘦削的汉子,忽然叹了一口长气,发出很悲愤的声音说道:
“你们都说你们苦,可是你们不知道我比你们更苦呢!张举人把我家的田强买了,将我的父亲打了一顿,我的父亲活活地气死了。我的母亲投了水……”
瘦削的汉子如喉咙被什么东西突然地塞住了一样,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大沫,停住不说了。众人寂静着,默然地望着他那副苦痛着的面孔,不料从他那深陷着的眼睛里簌簌地流下珠子一般的泪来。
“你这家伙是怎么一回事?”癞痢头急促地问他。他将老蓝布小褂子的袖口揩了一揩眼睛,然后俯视着地下的荒草,依旧如哭着也似的模样,继续地说道:
“我发了誓……我要亲手将张举人杀死……可是这老东西已经死了……”
“哎哟!”癞痢头笑起来了。“我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这家伙真不济事,动不动就哭起来了。他家里的人还很多呢,有得你杀的……”
喀喇一声巨雷,如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响着也似的,即时将众人惊怔住了。草棚被风吹得乱晃,使得坐在里面的人们担起心来。癞痢头伸头向外边一望,依旧是不可冲破的黑幕笼罩着,望不见什么影子。在雷声和风声过去了之后,忽然有一种什么哧唧哧唧的声音传到众人的耳朵里,使得他们即时警戒起来。各人握好了武器,走出草棚以外,齐向路口那边望去,见着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两个人影子在挪动。
“谁个!”何三宝厉声的问。没有回答。两个黑影子似乎有要逃跑的模样,可是癞痢头的枪声已经响了。只听哎呀一声,有一个黑影子倒在地下,而另外的一个飞也似地逃出了众人的视线。何三宝首先向目的物跑去,接着众人都跟了上来。果然是一个人,是一个尚在呻吟着的人……
将受了枪伤的拖到草棚里以后,开始了一个小小的法庭。癞痢头也不注意这人的面目怎样,伤在何处,急于开口问道:
“你这小子,你快说你是来干什么的,若有一句假话,便送你去见阎王爷!”
“请你们别要打死我?我,我说实话就是了。我是民团派来当侦探的……”
在惊神方定的众人的面孔上,展开了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