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德在梦中的唱歌,同时也将睡在隔房的吴长兴惊醒了。晚间的余怒还未在吴长兴的心中消逝下去,他总想扭住谁个痛打一顿才是。如果不是张进德和李杰睡在隔房里,说不定他要在深夜里,又重新扭起他的可怜的无辜的老婆,无原无故地痛打起来……

  他,吴长兴,自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老婆没有什么罪过,而且比他自己更为可怜。自从她嫁给了吴长兴,她不但没有败过吴长兴的一点家私(在别一方面,他实在也没有家私可败呵),而且在风里雨里,实在帮了他不少的忙。她很忠实,她很劳苦,这些吴长兴统统都知道。在一个什么不大露现出来的心的角落里,吴长兴也藏匿着一点对于他的老婆的爱情。但是,吴长兴总是一个永远的被欺侮者,总是一个永远的无可如何的气愤者。他种了五亩田,而东家尅苦他;他进城去卖柴,而那些城里买柴的人们作弄他;他经过有钱人的村庄,而那些恶狗要吞噬他;甚至于风雨霜雪……凡他所看见的,莫不都是他的仇敌。今天将钱去买了盐,而明天又没有油吃了;刚刚卖掉几担柴,预备聚几个钱买布做裤子,他妈的,忽然地保来了,说什么要纳军用捐……总而言之,这一切都要使吴长兴气愤,而这气愤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命运捉弄得太厉害了,改变了他的神经的常度。他觉着一切都是他的仇敌,一切都使他气愤。但是他向谁发泄呢?他微小,他没有力量,他不但不能反抗李大老爷,连对付王地保也没有法子可想。但是他气愤,这气愤总是要发泄的,于是他的老婆便成为了他发泄气愤的对象。第一,她是他的老婆,而丈夫有打骂老婆的权利;第二,因为她是他的老婆,所以打骂的时候很便利,可以随意;这末一来,他便不问他的老婆有没罪过,只要他一气愤时,他便在他的可怜的老婆的身上发泄了。

  对于吴长兴,没有出路,似乎打骂自己的老婆,就是他的出路,在最近的一两个月来,吴长兴听到一些关于革命军的消息,这使得陷在无涯际的黑暗的深窟里的他,朦胧地见到了一线的光明,感觉到在这困苦的生活中,并不是完全断绝了希望。但是有时他又怀疑起来:“鬼晓得革命军是好是坏?说不定,又是他妈的,象张黑虎的军队一样……”这种怀疑便又鼓起他的气愤来,如果他气愤了,这当然,他的老婆便要倒霉了。

  他常常将自己和李家老楼的李大老爷相比。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同是生着鼻子眼睛的人,会有这样天大的差别?李大老爷宛然过着天堂的生活,有财有势,他妈的,吃的是美味,穿的是绸缎,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吴长兴,简直陷在十八层的地狱里,连吃的老米都没有!李大老爷虽然不动一动手脚,从来没赤过脚下田,割过稻,可是他妈的,家里的粮米却堆积得如山,而他,吴长兴,虽然成年到头忙个不了,可是忙的结果只是一个空!……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这难道说,他想道,真个是因为坟山风水的不同吗?乡下人的思想旧,都很深地具着迷信,但是吴长兴却不知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气愤过度了,并没有什么迷信,——他不相信李大老爷的享福,和他自己的吃苦,是因为什么坟山风水的好坏。

  他仇恨李大老爷。但是怎样对付他的敌人呢?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知道李大老爷有一个儿子,这儿子在一年以前,他是时常看见的,不知为什么,跑到外边一年多没有回来,并且没有音信。“死了这个杂种!……让李敬斋断绝了后根!……”有时吴长兴不禁这样庆幸地想着。他对于李杰虽然没有深切的仇恨,然因为他仇恨李杰的父亲的原故,便也就对于李杰不会发生好感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做恶儿坏蛋,”吴长兴很肯定地想道,“既然李敬斋是这样子,那末,他的儿子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呵。”

  出乎吴长兴的意料之外,一年多没有音信的李敬斋的儿子,忽然被张进德引到自己的家里来了。据吴长兴所知道的,张进德和李杰并没有什么过去的关系,也许连面都没见过,不料现在忽然……这真是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李杰,一个顶阔顶阔的大少爷,会于夜晚间降临到吴长兴的茅舍里?为什么他能和张进德忽然地交起好来?为什么于谈话中,于吃饭时,于就寝前,张进德能那样不客气地对待李杰?而李杰也就为什么能处之泰然,好象和张进德是多年的旧友也似的?……

  吴长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他目前的事情。他想问一问张进德,得知道一点儿究竟,但没有相当的机会。同时,他发生了一点羡慕张进德的心情:张进德,也不过是一个粗野的汉子,居然能和李大少爷做起朋友来,居然能那样很自然地对待李大少爷,而他,吴长兴,无论如何都不能,绝对地不能……

  似乎是快要到黎明的时候了。从什么地方已经传来了几声报晓的鸡鸣。吴长兴想重新入梦,然而结果是枉然无效。睡在床那头的他的老婆,似乎深深地叹息了几声,然而没有继续的动作。他不知道她是在梦里呢,还是在醒着。他想叫她一声,但忽然觉得一种羞愧的心情包围了他,使他如罪人也似的,没有胆量张开自己的口。这时他想起来了他的老婆是如何地忠实而可怜,他对待她是如何地残酷而不公道……“我应当即刻向她跪下,承认自己的过错呵!”他的思想忽然这样地闪了一下,然而即刻为他的高傲所压抑住了。

  睡在隔房的张进德与李杰,在谈了一番话之后,久已又寂静地睡熟了。吴长兴很苦恼地想道,他们俩也许在做着什么总司令参谋长的梦,很快乐的梦,而他,吴长兴,却睁着眼睛活受罪!……最后他的思想归结到:

  “盐没有了。今天挑一担柴到城里去卖。顺便看一看革命军是什么样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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