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进德将癞痢头和小抖乱两人喊到面前,用着锐剑也似的眼光将他们俩很久地审视了一会,如同这眼光已经穿透了他们俩的心灵,他们俩不由自主地有点战栗起来,而觉得自己是犯罪的人了。平素顽皮得无以复加,任谁个也不惧怕的他们俩,现在却被张进德的眼光所威逼住了。小抖乱很恭顺地站立着,完全改变了平素顽皮的神气,而癞痢头低着头,用手摸着颈项的后部,一动也不动。

  “请你这两个家伙说给我听听!你俩为什么弄出这个乱子来?”张进德这样说着,并未说明他们俩所弄出的是什么乱子,可是他们俩已经知道这话是指的他们俩前天晚上所干的那件事了。他们俩在张进德炯炯的眼光之下,觉得那眼光已经照透了他们,并不企图抵赖。

  “我们并不想将他打死啊。”癞痢头仍旧是原来的姿势,轻轻地吐出很畏怯的声音。

  “可是他究竟被你们俩打死了。”张进德点一点头,这样很冷静地说。

  “是的,”癞痢头依旧低着头不动,声音略较先前平静一点。“老和尚是我们两个打死的。我们两个因为想到,老和尚在庙里住着很讨嫌,说不定要在我们这里当奸细。那天开大会,他不是跑到老楼去报告了吗?并且,他妈的,他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好象老太爷一样,实在有点令人生气。我同小抖乱久想收拾他一下,可是总没有遇到机会。这次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妈的,关帝庙现在归我们农会了,还要老和尚住在里头干吗?不如将老秃驴赶出去,免得讨人嫌。……前天晚上,我同小抖乱从这里回去,走到东山脚下,不料恰好遇着老和尚了。我们两个见着这是一个好机会,便走上前去将他摔倒,痛打了他一顿,强着他不要再到庙里来了……”

  “打了他一顿也就算了,”张进德问,“为什么要将他打死了呢?”

  “我们本不想将他打死的,可是老和尚不经打,我向他胸膛这末样踢了一脚,”癞痢头开始活跃起来了,做出当时踢老和尚的架式来。“他妈的,谁知道就把他踢闭住了气,倒在地下不动了。”

  这时坐在旁边的李杰,听见了癞痢头的这样说法,不禁笑起来了。

  “这也不知道是因为老和尚不经踢,”李杰笑着说道,“还是因为你的脚太有力量了。也罢,”他转向张进德说道,“老和尚既然死了,也不必把他当成了不得的事,打死了一个寄生虫老和尚也没甚要紧……”

  “不,”张进德不待李杰说将下去,便打断他的话头,很严重地说道,“你不知道乡下的事情很难办。我们霸占住了关帝庙,已经是使乡下人不高兴了。现在又打死了老和尚,说不定土豪劣绅要借着这个机会来造谣言,说什么我们农会不讲理,打死人……”

  “但是老和尚已经被这两位先生打死了啊,又怎样办呢?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也只得让他去。”李杰很平静地说。在他的内心里,他实在以为张进德太把此事夸大了。癞痢头和他的朋友小抖乱听见了李杰这末说,如得了救星一般,不禁陡然胆大起来了。他们俩齐向李杰望着,表示一种感激的神情。李杰觉察到这个,向他们俩微笑了一下。

  “这当然,”张进德说道,“木已成舟了,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转向癞痢头和小抖乱显着教训的态度,说道:“请你们两个再不要弄出别的岔子了。做什么事,一定先要报告我们知道……”

  张进德刚将话说至此地,忽听院中传来刘二麻子的一种傲慢的声音:

  “你来找谁呀?”

  “我来找张进德。”只听见那第二个声音也是很傲慢的。这时房内的众人静默着不语,很注意地听着院内的谈话。

  “什么张进德?!你应当说找农会会长!张进德是农会的会长!”

  “好,就如你所说,我来找会长老爷。”

  这一种讥刺的语气,使得张进德和李杰等不得不走出厢房,看看是谁来了。只见刘二麻子的对面立着一个四十几岁的戴着瓜皮布帽的汉子,他穿的虽然是乡下的布衣,然而那布衣是很齐整的,令人一看见便知道他是乡下的有钱的户头。在他的那副丰腴的,微微生着黑斑点的面孔上,露现着一种生活安定的,自满的表情。张进德认得他,这是胡根富,被人称为胡扒皮的一位狠先生。他见着张进德走出来了,便撇开刘二麻子,神态自若地走向前来,现着讥刺的神气,微笑着说道:

  “好,会长老爷来了。我特来求见会长老爷。”

  见着他的这种神情,张进德几乎失了心气的平衡,要给他一个有力的耳光,但是张进德终于把持住了自己,没有发出火来。

  “你有什么贵干?”张进德很不客气地这样问胡根富。

  “请问你们贵农会可是定下了一个‘借钱不还’的章程吗?”

  “也许定了这末样一个章程。”张进德说了这末一句,将两眼逼视着胡根富,静待着他的下文。

  “啊哈!怪不得现在借了债的人都不想偿还了。他们说,这是农会的章程……这真是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的奇闻!哼,借人家的钱不还!好交易!请问会长老爷,这‘借钱不还’的章程,是谁个请你们定的?”

  胡根富的态度不若先前的平静了,逐渐表现出气愤的神情来。他的白眼珠的红丝这时更加发红了。张进德微笑了一笑,说道:

  “这是我们自己定的,你胡根富当然不会请我们定下这个章程来。你预备怎样呢?”

  “我预备怎样?反了吗?”

  胡根富愤不可遏地这样说着,照他的神情,一下将张进德吞下肚去才能如意。张进德依旧很平静地微笑着,低低地说道:

  “对不起,现在真是反了。你胡根富放了那末许多厚利的债,穷人们的血也被你吸得够了……现在他们不愿意让你白白地压死,造起反来了,你怎么办呢?”

  胡根富只翻着布满了红丝的白眼,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张进德忽然改了威严的态度,厉声说道:

  “胡根富!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们的农会正苦得没有经费,要向你借一点钱使使。我知道你很有钱,如果不拿出两百块钱来,你别要想走出这庙门!”

  张进德说至此地,侧过脸向着立在他左边的癞痢头和小抖乱说道:

  “将他看守起来!”

  两人一听此言,如奉了圣旨一般,即刻走向前去,将胡根富的两手反背着用腰带捆住了。等到气愤到发痴的胡根富意识到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他已经挣扎不开了。见着这种严重的形势,胡根富知道自己是走到虎穴里了,不禁害怕起来。气愤和傲慢的神情从他的脸上消逝了。他开始哀求地说道:

  “我,我没有钱,我哪里有这末许多钱借呢……”

  “妈的,你家里的银子几乎都要胀破箱子了,还说没有钱!两百块!少半个都不行!”

  李杰见着小抖乱说话的神情,不禁好笑起来。胡根富一听见李杰的笑声,不问三七二十一,转身向他跪下,哀求着说道:

  “请大少爷救一救我罢!我实在没有钱……”

  “妈的,”癞痢头踢了他一脚,说道,“你别要装孬种了!如果不拿出两百块钱来,妈的,揍死你这个舅子!”

  “癞痢头!”张进德如司令官一样,向癞痢头吩咐道,“你和小抖乱两个将他拉到大殿里绑起来,看守好,别要让他跑了。老二!”他转向刘二麻子说道:“你先去多叫几个人来,然后到胡家给他的儿子报信,就说他们的父亲现在庙里,叫他们送两百块钱来,不然的话,胡根富的命便保不牢,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我就去。”

  刘二麻子说着便现着得意的神情,慌张地走出去了。癞痢头和小抖乱得了这末样的一个美差,自然很高兴地去收拾他们的对象。胡根富被他们俩用绳子狠狠地捆在大殿的柱子上,一动也不能动。他面向着关帝的神像,很伤心地哭起来了。小抖乱立在他的面前,打趣着他说道:

  “哭罢,哭罢,我的乖乖!关帝爷会下来救你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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