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斋什么也没有明白。自己的亲生儿子号召着农民反对他的父亲;许多年驯服的,任着田东家如何处置就如何的佃户,和奴隶差不多的佃户,现在忽然向他们的主人反抗起来了;他,李敬斋,本是一乡间的统治者,最有名望的绅士,现在忽然被逼得逃亡出来,匿居在这县城里的一家亲戚家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就这样地翻了天吗?儿子反对父亲!佃户反对地主!这是历古以来未有的奇闻,而他,李敬斋,现在居然身临其境。眼见得于今的世道真个是变了。唉,这该是怎样的世道啊!……

  自从阴谋破露了,张举人被拖着游街以后,李敬斋即和着何松斋先后逃亡到县城里来了。在县城里也被如李杰一般的人们统治着,“打倒土豪劣绅”的标语到处贴得皆是,这所能给与他和何松斋的,只是增加他们的失望的心情。难道世界就从此变了吗?李敬斋有时不免陷到绝望的深渊里,但是何松斋却比他乐观些,不相信这样的现象会延长下去。

  “等着罢,敬翁!”何松斋有一次躺在鸦片烟床上,在瘾过足了以后,很有自信地说道,“这样是不会长久下去的。在一部二十四史上,你曾看过有这种事吗?打倒土豪劣绅……哼哼,笑话!社会上的秩序没有我们还能行吗?流氓地痞可以成事,这些黄口孺子可以干出大事来,国家的事情可以由他们弄好,笑话!敬翁,你等着,我们不久就会看着他们倒下去。”

  李敬斋虽然充满着满腹的疑惑,但也只好等着,等着……逃亡到县城里已两个多月了,然而还没等到着什么。在别一方面,从乡间传来的消息:农会逐渐地发展起来,而他的儿子,这个叛逆不孝的李杰,越发为一般农民所仰戴了……“等着罢,你这个小东西!你的老子总有一天叫你认得他!”李敬斋时常这样暗自切齿骂他的儿子,但是他的儿子究竟会不会“认得他”呢,他想,这也许是一个问题。

  终日和鸦片烟枪为伍,李敬斋很少有出门的时候。街道上的景象令他太讨厌了。挂皮带子的武装同志,红的和白的标语“打倒……”“拥护……”他一见着就生气。为着避免这个,他想道,顶好是藏在屋里不出去。何松斋时常来看望他,顺便向他报告一些外面的消息。他有时见着何松斋进来了,强装着笑容问道:

  “啊,何老先生!令侄女现在工作如何?妇女部很有发展吗?”

  何松斋也就勉强装出象煞有介事的样子,撇着几根疏朗的胡子,笑着答道:

  “承敬翁见问,舍侄女近况甚佳。妇女部的工作甚有发展,凡吾乡妇女不服从丈夫与父母者,皆舍侄女之功也。不过舍侄女虽然对于工作甚为努力,然一与令郎相较,则愧对远矣。”

  “不敢,不敢。松翁请勿过誉。”

  这样说罢,两人便含着泪齐声苦笑起来了。在一阵苦笑之后,两人复又垂头叹息起来,这样的日子究竟是难过的啊!……

  等待着,等待着……

  从省城里传来了政变的消息。原有的县城里的军队开拔走了。县知事也更换了。开来一排新的军队……接着街上的标语便都被撕去了。换了别一种的紧张着的,然而又是苦闷着的空气……

  聪明的何松斋即刻感觉到是一回什么事了。他的蹙着的眉头舒展开了。几根疏朗的胡子撇得更为翘了。在打听得了确实的消息以后,他全身的血液为着欢欣所沸腾起来了,即刻跑到李敬斋的寓处,报告为他们所等待着的“佳音”。

  被鸦片烟麻木了的李敬斋,起初没有明白是一回什么事。后来他明白了这消息的意义,不禁将衔在口中的烟管一丢,一骨碌儿爬起身来,如蒙了巨大的皇恩也似的,说道:

  “真的吗?哈哈,我们终于等着了!”

  “现在我们可以请令郎休息一下了。”何松斋一面撇着仁丹式的胡子,一面射着奸险的眼光,这样得意地笑着说。李敬斋便也当仁不让,接着打趣他道:

  “小儿无能,何必言及?惟令侄女对于妇女部工作甚为努力,一旦将工作抛弃,岂不要令为丈夫与父母者可惜乎?”

  两人又笑起来了。可是这一次的笑是真笑,是得意的,胜利的笑了。在许多时逃亡的苦闷的生活中,两人又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优越了。“社会上的秩序没有我们还能行吗?黄口孺子可以成事吗?打倒土豪劣绅?请你慢一点,哈哈!……”何松斋想起自己的话来,不禁更确信自己的见识的远大了。

  “请好好地吸一口罢,松翁!”李敬斋说着这话时,那一种神情好象表示对于何松斋的感激也似的。何松斋毫不客气地便躺下了。两人相对着吞云吐雾起来。在不大明亮的,如鬼火一般的昏黄的烟灯光中,两人黄色的面孔上都荡漾着满意的微笑的波纹。“世界究竟是我们的……”在这一种确定的意识之中,两人很恬静地为黑酣乡的梦所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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