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刘二麻子亲眼看见革命军来到了城里。而且他首先将这个欢欣的消息,传布给本乡的人们知道。这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功绩,然而刘二麻子却引以为生平最满意的事,因为首先传布这个消息的不是吴长兴,不是王贵才,甚至于不是张进德,而独独是他,刘二麻子。在别一方面,他就好象自身的痛苦因着革命军的到来,一切都解决了也似的,好象从今后没有老婆的他可以娶老婆了,受穷的他可以不再受穷了,甚至于他的那麻脸也可以变为光脸。关于革命军是不是革命的,能不能给他老婆,或是几亩略较好一点的田地,他从没曾想到。他心目中的革命军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既然革命军到来了,他想,那便什么事都解决了,受苦的可以幸福,做恶的可以定罪……

  欢欣的心情使得刘二麻子昨夜做了一场温和的美梦。带着梦中的愉快的印象,今天一清早他便跑到张进德的家里来了。他一者约张进德同阵到城里去卖柴,二者想和他分一分关于革命军到来了的欢欣,或者更和他谈谈这,谈谈那。在最近的时候,张进德差不多是刘二麻子的唯一的亲密的朋友了。

  张进德和吴长兴两夫妇也早已起身了。在门外的小稻场上,张进德帮助着吴长兴捆柴。这柴是预备到城里换盐吃的。吴长兴的老婆蓬松着头,弯着腰在菜地里检点着什么。这时朝阳初露出自己的温和的金面来,放射着不炎热而令人感觉着抚慰的光辉。吴长兴的黝黑的脸老是忧郁着,而张进德的面色却为着朝气而新鲜焕发起来了。他不时地带着微笑,向着初升的朝阳行着愉快的呼吸。田野间遍铺着露湿的,嫩柔的绿色。清晨的略带一点凉意的微风,似乎将这间茅舍内昨晚所演的一幕悲剧的痕迹吹散了。

  当刘二麻子走近小小的稻场时,张进德和吴长兴已经将柴捆好了。吴长兴见着刘二麻子的走近,只向他点了一下头,在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实际上他是瞧不起刘二麻子的,因为:第一,刘二麻子的脸太麻得厉害;第二,刘二麻子穷得和他差不多;至于第三……也许是刘二麻子到现在还没有娶得老婆……

  “呵,老二,你今天过来得早呀!”张进德迎接上去,带着笑说。

  “早?并不早呢。今天天气真好,我打算到城里卖柴去,不知进德哥你去不去?去看看革命军是什么样子也好呢。”刘二麻子说话时,差不多他的满脸上的麻子都笑着的样子。张进德听了他的话,便微笑着说道:

  “本来打算是要去的,不过因为革命军已经到了我们的乡间了,我不必再去……”

  张进德没有将话说完,刘二麻子即惊愕地插着问道:

  “怎么?!你说什么?!革命军已经到了我们的乡间了?在什么地方?”

  张进德见着刘二麻子那种惊愕的样子,不禁张口大笑起来了。

  “你别要骗我呵!”刘二麻子又继续说道,“我一点儿也没听到这末一回事。”

  “不,我不骗你,革命军真是来到我们这里了,不过来的是代表,你不信,请进屋内看一看便知。”

  张进德笑着将莫名其妙的刘二麻子带进屋内去了。这时李杰已起了床,将身上的衣服穿好了。面容虽然是很清瘦,然因为是穿着武装便服的原故,倒也显得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军官模样。他见着两人走进屋内,便迎将上来。

  “你看,这就是革命军的代表,”张进德见着了李杰,面对刘二麻子说道,“请认识认识,一个是革命军的代表,一个是我们乡间的光蛋……”

  不知为什么,张进德今天感觉得自己特别的高兴,特别地爱说话。对于沉静的他,今天的他的活泼的兴致,是一个例外。

  刘二麻子第一眼见着立在他的面前的,是一个有威仪的革命军的少年军官,顿生一种乡下人怕官老爷的心情。他有点惶恐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等他再仔细看下去,他认识出来了这是李家老楼的李大少爷,也就是为他所时常骂起的李敬斋的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革命军的代表……李家老楼的大少爷……张进德的家里……”他不禁堕入五里雾中去了,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一方面两眼圆睁睁地望着李杰,一方面侷促得不堪,不知将脚和手放到什么地方。至于说什么话为好,那他当然更要忘记掉了。

  “老二,你不认识吗?”张进德笑着问。

  “是,认得,李大少爷……”刘二麻子很侷促地,然而又是很恭敬地这样说。

  李杰见着刘二麻子的不安的神情,不禁用手将他的肩头拍了一下,笑着说道:

  “朋友!现在是革命的时代了。李大少爷没有了,有的只是李杰,我的名字叫李杰呵,有的只是革命军的代表……你明白了吗?”

  刘二麻子什么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李大少爷没有了?立在他的前面而且和他说着话的不是李大少爷吗?……张进德见着刘二麻子发呆的神情,明白了刘二麻子从李杰的话中什么也没明白,便将他拉到凳子上坐下,细细地为他诉说关于李杰的一切……刘二麻子很恭顺地静听着一个大少爷变为革命党人的希奇的故事。李杰立在旁边,凝视着张进德诉说的神情,不知怎么样才能表示出自己的心中对于张进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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