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晚因为吴长兴的老婆失了常态,致李杰没有将她的面目看得清楚。今早在同桌吃稀饭的时候,李杰将她打量一番,觉得她虽不甚美,却是一个很干净而又勤谨的农妇。她身上的蓝布衣已经有了很多的补钉,李杰觉得,即此一端也可见得她不是如吴长兴所说的败家精了。劳苦的面容证明了她在生活中所受的劳苦,而这劳苦她是没有解脱的方法的。工作的艰苦,丈夫的打骂,无论在哪一方面,都稍微得不到一点儿人生的幸福!唉!中国的农妇呵!……想到最后。李杰于不知不觉间长叹了一口气。

  侧过脸来,再看看吴长兴。一个极沉默的乡下人,劳苦的汉子。面容上虽然现出来许多蛮气,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忠实的光,证明他不是一个恶狠的人。匆忙地吃过两碗稀饭之后,他赤着两脚,一言不发地就拿起扁担走出门去了。张进德将口张了一张,似乎要向走出门的吴长兴说什么话,但终于没说出来。

  “李先生,你昨晚上不是说要到王荣发家去吗?”早饭吃了之后,张进德这样开始问李杰。李杰忽然觉得“先生”这个称呼不大妥当,似乎太生疏一点,便即刻稍红一红脸,有点难为情似地向张进德说道:

  “张大哥,请此后别要喊我李先生好不好?”

  “那末,我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或者叫我的名字李杰,或者叫我同志。我们既然是同道的,当然不能见外了,可不是吗?”

  “也罢,”——张进德看着李杰笑了一笑,说道,“那我就叫你李同志罢。我在矿山上,那里做工作的同志们也都不客气地大家称呼同志。起初我觉着很不对劲,后来也就叫熟了。你今天到底到不到王荣发的家里去?”

  “一定去。你可以同我一阵吗?”

  张进德摇一摇头,说道:

  “我不高兴到他的家里去。他的儿子王贵才那小子到很和我合得来,可是那个老头子太固执了,我不高兴见他的面。你自家去罢,我不去。我去到东乡里山那边找两个朋友,顺便商量一商量组织农民协会的事情,等你回来我们再仔细商量一下。”

  “这样也好。”李杰因为在这里是他的熟悉的家乡,一切路径差不多都知道,也就不勉强张进德和着自己同去。……

  天气异常地明朗,田野间充满着新鲜的气息。一壁看着绿茸茸的田野,一壁感受着温和的微风,李杰的身心加倍地舒爽起来。满眼都是为他所熟视的景象。在阔别的一年中,这故园的景象没有一点儿变更,仿佛伸展着温柔的怀抱,等待着游子的归来。李杰本来是这一乡间的骄子呵!……

  走着走着,李杰将别后的家乡重新认识一番,好回忆起来幼时以及一年前不久的往事。呵,这一条弯曲的小河沟依旧流着清滴滴的水,在这里李杰不是曾和着王贵才一块摸过鱼,捉过虾吗?李杰的家人们曾禁止过李杰在河沟里摸鱼,为的是怕他落水淹死了,然而胆大好玩的李杰,总是偷偷地和着小朋友王贵才一道,来做这种冒险的然而是有趣的玩意儿。现在李杰成人了,就是王贵才也未必再来到此地做儿时的勾当罢。……呵,这一块小小的柳树林依旧如旧日的葱绿,在这里李杰不是和着王兰姑时常有过约会吗?在一株大的柳树根下,李杰不是曾拥抱过王兰姑,和她喁喁地情话吗?……李杰实指望娶兰姑为妻,实指望永远地和着温柔美丽的兰姑,做着永远的爱情的梦。不料固执的,重势利的父母竟阻碍了他们的好事!说什么不门当户对,说什么兰姑的出身卑贱,她的父亲王荣发不过是一个不受人尊敬的农夫而已。然后兰姑已珠胎暗结了,既不能嫁李杰,当然只有寻死的一条路,免得受人的耻笑。于是兰姑自尽了,接着,李杰也就和他的父母脱离而抛弃家庭了。抛弃了家庭之后,李杰因为生活的飘泊,及决心从事革命运动之故,也就把屈死的兰姑渐渐忘怀了。那时只有工夫对于将来的希望,现时的奋斗,而没有工夫对于过去的回忆。今日,忽然又身临到旧日的树林,在这里他曾做过在此生中最甜蜜的梦……

  李杰走进林中,来回绕了几个圈子。后来他倚着一株大的柳树,闭眼回忆了一回,就在此时他仿佛听见兰姑的脆嫩的话音,温馨的气息。她的那种朴素的仪容也就微笑着隐现在他的眼前了。……忽然,“兰姑是为着我而屈死了的呵!”这一种思想打破了他的甜蜜的回忆,他于是睁开眼睛,叹了一口长气。

  走出树林之后,李杰暗暗地自语道:

  “兰姑!你是为着我而屈死的,这一层我永世也不会忘记。我这一次回乡,虽然不是专为着你,但在我们的革命成功之后,你的仇也就可以顺带地报了呵!”

  想至此处,李杰不禁停住脚步,向李家老楼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高昂的楼阁仍旧,一种尊严的气象依然,还是一年前兰姑未死时的模样。但是那时那里住着的还是他的父母,而现在那里住着的却是他的敌人了!为着这一乡的农民,为着兰姑,为着他,李杰的自己,打倒你这罪恶的渊薮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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