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很寂静的三仙庙的大殿,现在变成为一张巨大的床铺了。吃过晚饭以后,众人都很疲倦地在大殿上躺下,有的垫着木板,有的垫着随身带来的竹席,有的垫着布毯……他们直着,横着,无秩序地交叉着,一致地发出如雷鸣也似的鼾声来。三个女人将两个老道士的卧室占住了,两个老道士骇得不敢做声,只乖乖地躲在厨房里。这些人们突然的到来,对于他们恐怕要算是凶神的下降了。他们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一回什么事……

  李杰因为上山的时候不小心,膝头跌破了一块皮,也就和着众人一道儿睡下去了。张进德无论如何没有即睡的兴趣。今夜晚的他的脑海,异乎寻常地起伏着不定的波浪,一回儿想到这,一回儿想到那。“老道士还在厨房里吗?……”由着这种思想,他便握着枪摸到黑暗不明的厨房里去了。厨房内寂无人声,这使得张进德一瞬间想道,老道士大概是偷跑了。他身边衣袋内有一盒火柴,即刻掏出来一根擦着了照一照,这时他见着两个老道士躲在灶背后,正坐着在打盹呢。

  “老道士!”张进德将灶台上的灯燃着了以后,走至他们两个跟前,用手将他们的肩头推了一推。从睡梦中醒来的两个老道士,见着张进德手中握着枪的模样,只当是逼命的来了,便一齐噗通地跪下来,发出很惊惶失措的声音,哀求着饶命。

  “大……王……爷!饶……饶命!”

  “我又不是强盗,你为什么称呼我大王爷?起来,我好好向你们说话!”

  两个老道士依旧全身战栗着,跪在地下不敢起来。张进德见着他们这样模样,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我们都是农会的人,”张进德很和善地向他们两个解释着说道,“我们是自卫队,你们听说过吗?”

  “是……是……大王爷饶命……”

  “我告诉你们,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暂且借你们的庙住一些时就走,你们千万别要害怕,我们是不会害你们的。可是不准你们私自下山,如果你们私自下山,捉住了便没有性命。晓得了吗?”

  “晓得……了!……”两个老道士叩了一个头,这样连忙答应着说。“不敢……大王爷饶命!……”

  走出了厨房之后,张进德复走至大殿上巡视了一下,便走出庙门外来了。三仙庙位于半山腰间,它的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空场,空场的前面再下去一点,便是黑黝黝的松林了。在昏黄不明的月光下,张进德看不清晰那山脚下的景物。时在炎热的夏季,夜晚的山风,吹到人的身上,虽然也觉得有点凉意,但是疲倦了的心神却被吹得轻松而清快起来了。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阴森可怕的山鸟的或是野兽的叫鸣,但是张进德的胆量很大,这时并不觉得一点儿可怕。他也曾过过山居的生活,但是独自一个人在昏黄的月光之下的半山之中,这样凄清地徘徊着,恐怕今夜晚要算第一次呢。

  想起农会的前途……想起矿山上的生活……现在他是和同志们退避到这三仙山里来了。难道就没有再回到关帝庙的希望了吗?难道他和同志们所开始的斗争,就这样得不到好结果吗?听说全中国又重新整个地进入到××的时期了……这就是说资本家和地主们要继续压迫下去!难道我们就没有出头的日子吗?不,这是不会的!……矿山上的工友们现在怎么样了?待遇还是那样的不好?工头还是那样的凶恶?那里的组织又该怎样了?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受压迫吗?……听说隔县里已经聚了一千多农民,他们正式地和官兵对抗起来,也不知现在的情形是怎样了……若这里弄得不好,或者加入他们的一道去……

  无数的思想的波浪在他的脑海里沸腾着。地下的他的影子跟着他在空场上走来走去,有时月光被云块所遮蔽了,那他便失去了跟着自己走动的侣伴。不知为什么,一阵略微大一点的风送来了何月素的影子,于是他的心动了一动,接着便想起她的为人,她的声音笑貌……“真是一个难得的姑娘!”他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她在爱着李杰呵!你有什么资格可以爱她呢?你在发痴!”转瞬间这种思想又把他的微笑着的心情变成忧郁的了。忽然他吐了一口涎沫,狠狠地向自己骂道:

  “呸!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浑蛋!”

  身背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张进德的一切的思想,即刻使他谨戒起来。

  “进德哥!你还不睡干什么?”

  听见这是李木匠的声音,张进德这才放下心了。他不直答李木匠的话,即时反问着道:

  “你不睡觉走出来干什么?”

  “妈的,不知为什么总是睡不着。”

  “为什么这样?”

  “进德哥!你不知道……在我未当队长以前,我觉着我自己还没有……现在我觉得我肩头上的担子重起来了,到处都留起心来。今夜晚老是睡不着,生怕会有什么岔子出来,所以我走出来看看……”

  月亮突然冲破了云围,放出很明亮的光来。张进德很清晰地看出李木匠的脸上的很慎重的表情,不禁暗自想道,这是一个好汉子呵!……慢慢地将李木匠的手拉起来,张进德很友爱地说道:

  “老弟!现在是睡的时候了。我们应当休息一下,明天,说不定,也许要和敌人开火呢。”

  月亮微笑着将两个人送进了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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