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天里忽然打下来一个震人的霹雳!正在欢欣着的,充满着希望的乡间,忽然为这霹雳所惊怔住了。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解散农会?从县里发下来的命令?因为什么道理?不革命了吗?这是说土豪劣绅们又要伸出头来,而他们受苦的乡下人,又要重新回到原有的被压迫的地位?这是说租还要照旧地交给地主,而他们,吴长兴,王贵才,刘二麻子等等,又要重新过着牛马的生活?这是说张进德,李杰和何月素等要退下,而让李敬斋,何松斋和胡根富等,又重新回到统治者的地位?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革命完结了吗?……

  在关帝庙的大殿中聚集了几十个活动分子,这其间年轻的农民占多数。左边靠墙的地方还坐着几个年轻的农妇,吴长兴的老婆就是其中的一个。近来她的丈夫不敢再干涉她的行动了。听见了这种消息,她即刻约几个和她相熟的农妇来赴会。对于她,这农会是最重要的保护她的机关。由于它的帮助,她改变了自己的奴隶式的生活。解散农会?谁个要来解散她的唯一的农会?不,什么都可以,可是这解散农会的事情,她是不能让它实现的!

  有的面孔上充满着愤怒,有的面孔上表现着忧郁。有的低着头不语,有的拍着胸叫喊着:“妈的……妈的……”别要看这些赤脚汉的表情是怎样地不一致,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这是生死的关头,这是不应当实现的事实。

  李杰首先向会场做了个详细的报告。他说,政局有了大的变动,一些假革命的叛徒们抛弃了革命的政策。他说,阶级起了分化,资产阶级投降了帝国主义……土豪劣绅们连合一起……最后他说,这是必然的结果,没有什么可失望的,今后只有我们自己的努力……

  会场如驯服的巨兽一般躺着,静听着报告者的有时竟令他们不能明了的语句。除开报告者的声音外,一切都寂然无声,连咳嗽都听不见。不过这一种静默是很紧张的,如果把这一种静默冲破了,那便会现出隐伏着的火山的烈火来。

  在李杰报告完了以后,张进德立起身来,用着很锐利的眼光向会场上巡视了一下。停了一会,众人便听见他的有力的沉重的声音了:

  “他们要解散我们的农会。为什么要解散我们的农会呢?这就是因为农会是我们的,不是土豪劣绅的。李同志说过了,现在土豪劣绅们又昂起头来……他们昂起头来,这就是我们要倒霉的意思。我想在场的没有谁个愿意倒霉。好,现在我来向大家问一声,有谁个愿意将农会解散呢?”

  会场如被沉默的石头塞住了喉咙也似的,谁个也不做一点儿声响。这样延长了两分钟的光景。忽然坐在前排的癞痢头立起身来了。只见他红得涨粗了脖子,用着黑而不洁的拳头,在胸前乱捶了几下,口吃地说道:

  “妈的,要解散我们的农会……我问一声,为什么要解散我们的农会?妈的……我们要干!不干就不是人娘养的。妈的,我们费了许多力气……妈的……不干就是婊子养的……妈的……”

  癞痢头最后骂了一声“妈的”,用拳头向胸前捶了一下,便愤愤地坐下了。接着便有很多的人陆续表示意见,但没有一个人主张解散农会。愤怒把全会场包围住了,如果这时有哪一个敢于表示相反的意见,那恐怕他要被会场所撕碎了。本来悲愤得要哭出来了的何月素,见着会场上这种热烈的,紧张的情形,不禁也为之精神振作起来了。她从李杰的背后立起身来,就在原有的地位上开始发着不大高朗的声音:

  “同志们!会场上没有一个人主张解散农会,这可见得大家都认清了农会是什么东西。不过诸位同志要知道,这解散的命令是县里发下来的,如果我们不遵从他们的命令,那他们一定会想出别的方法来压迫我们,到那时大家能不害怕吗?”

  她说到此地,向会场巡视了一眼,只听见一团不可辨别的声音:

  “不害怕!”

  “害怕就不是人娘养的!”

  “妈的,揍死他们!”

  “…………”

  她没注意到,惟有吴长兴低着头坐着不动。他这时是在想着关于他的老婆的事情。他的老婆本来是很服从他的,可是自从有了什么鬼妇女部,有了这个黄毛丫头当部长之后,便把事情弄糟了。最近他虽然不敢压迫他的老婆了(如果他再压迫她,那她便要和他离婚呢),可是他总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事,时常地闷闷不乐。一切的罪过,他都委之于何月素,因此也就很恨她。可是这时坐在靠墙角的他的老婆,一见着何月素张口说话,便注意静听起来,不丢过一个字儿。她和着众人说道:

  “不害怕啊!”

  也许这几个字是最真实的罢,然而何月素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依旧往下说道:

  “大家能够发誓吗?”

  “能够!”

  全会场一齐这样简单地回答着。眼见得这回答给了何月素以巨大的满意。再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便微笑着坐下了。这时会场开始鼓噪起来,无秩序地讨论着怎样对付敌人,怎样才能保障住农会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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