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异常地粗劣,碗筷在表面上看来是异常地不洁,那上面似乎粘着许多洗濯不清的黑色的污垢。张进德拿起碗筷来就咕哧咕哧地吃起来,似乎那饭菜是异常地甜蜜,而李杰在开始时却踌躇了一下,皱了一皱眉毛,接着那饭菜的味道便使着他感觉到他和张进德的分别……

  “你怕吃不来我们的饭吧。”张进德不注意李杰的神情,这样向李杰微笑着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大吃大嚼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李杰听了他的这一句话,不禁有点面赤起来,好象听了什么指责和讥笑也似的。这末一来,他更觉得那饭菜的味道是怎样地不合于他的口舌,虽然他勉力着吞食下去,但究竟难于下咽。于是他捉住自己了:“嗯哈!你原来是大少爷呵!为什么张进德能吃得下去,你就不能吃下去?你这样能立在他们的队伍里吗?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你这种大少爷的样子,能够使农民们相信你吗?不,你这小子还是去当你的大少爷吧,你不配做一个革命党人!……”想到这里,李杰便轻视自己,责骂自己起来了。在一瞬间,他曾想立起身来,对着张进德,公开地暴露出自己的丑态,让他知道他是一个不足道的公子哥儿。但他即刻又想道,“不,这并没有什么,凡事都是由于习惯,我应当养成他们的习惯呵!……李杰是革命党人,李杰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于是这种思想减轻了他将粗劣的饭菜吞下肚去的困难。

  这时,吴长兴还是坐着原来的地方。他圆睁两眼凝视着吃着饭的李杰,心中老是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为什么李大少爷今晚会降临到吴长兴的茅舍里?为什么一个尊贵的大少爷忽然和一个穷光蛋,张进德,交起好来了?他居然能吃这粗劣的饭莱,他居然似乎不摆一点大少爷的架子……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他莫不是和张进德玩什么把戏罢?”吴长兴继续想道,“不然的话,为什么……”

  “好,李大少爷在这里,我们今天就评一评理罢!”一直到现在躺在地下不做声的吴长兴的老婆,忽然一骨碌儿跃起来,披散着头发,好象一个母夜叉也似的,这样面指着吴长兴说道: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有哪一点亏负你呵?你今天也打骂我,明天也打骂我……”

  张进德和李杰惊诧得将碗筷停下来了。张进德始而望着他的表姐的不寻常的神情,接着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李杰从来没曾看见过这末一幕令他感动的悲剧。女人的忿怒的,不平的,反抗的话音,引起了他的充分的同情,他觉得他即刻可以帮助她将她的丈夫鞭打一顿。

  “今天我说盐没有了,叫你挑一担柴到城里去换一点盐来家,你就骂我是败家精,扭住打我,难道说盐都是我一个人吃掉了吗?你自己没有吃吗?你说我是败家精,我问你,你家里的什么被我败了?自从过了门一直到现在,我败了你姓吴的一点什么来?风里雨里,我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吗?吃也没有吃,穿也没有穿,我不抱怨你,这已经是我很对得起你了,偏偏你这黑东西没有天良,今天也打骂我,明天也打骂我,简直不把我当做人……”

  吴长兴的老婆滔滔地说到这里,觉着伤心过甚,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了。她用双手掩着面,走至房门的前面,将头抵住门,越哭越加厉害。这时吴长兴低着头一声也不响,仿佛他的老婆的动作没有给与他以任何的刺激。李杰觉得有满腔的愤怒,但不知如何才能发泄出来:指责吴长兴的不是呢,还是向他的被冤屈的老婆说一些安慰的话?……唉!乡间的农妇的生活!李杰不禁慨叹起来了。

  张进德立起身来,很镇静地走至吴长兴的面前,向他低着的头部凝视了一会,轻轻地开始说道:

  “长兴哥,你别怪我说你,你这样是太不对了。荷姐又不是你的牛马,你怎么能无原无故地打骂她呢?我知道你穷苦得难受,找不到什么地方出气,只好将自己的老婆当为出气桶子,可是,长兴哥,这是不对的,荷姐究竟是一个人呵!……你说她是败家精,那你就别怪我向你一问,你有什么家私可败?请你问一问良心,荷姐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吗?……我劝你下次不要这样了!……夫妻们不怕穷,怕的就是不和气……”

  张进德说完了话,向他的痛哭着的表姐很同情地看了两眼,便又回到自己的原处坐下了。吴长兴听了张进德的话,依旧地一声也不响,这使得李杰猜度不着他是承认过错了呢,还是不以张进德的话为然,或是另外想着别的事情……

  后来,吴长兴的老婆,眼看是哭得疲倦了,静静地走向房里,向床上躺下去了。一时的寂静。从门缝里陡然吹进一股子怪风,将桌上的香油灯几乎熄灭了。墙壁上摇晃着不定的三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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