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会的势力渐渐地扩张起来了。地方上面的事情向来是归绅士地保们管理的,现在这种权限却无形中移到农会的手里了。农人们有什么争论,甚至于关系很小的事件,如偷鸡打狗之类,不再寻及绅士地保,而却要求农会替他们公断了。这末一来,农会在初期并没有宣布废止绅士地保的制度,而这制度却自然而然地被农会废除了。绅士地保们便因此慌张了起来,企图着有以自卫。如果在初期他们对于农会的成立,都守着缄默不理的态度,那么他们现在再也不能漠视农会的力量了。在他们根深蒂固地统治着的乡间生活里,忽然突出来了一个怪物,叫做什么农会!这是一种什么反常的现象啊!……

  最慌张而又最气愤的,那要算是李敬斋了。组织农会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儿子;号召农民反对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生的骨肉。李敬斋在自己的鸦片烟床上,就是做梦也没梦到会发生这末一种怪事!他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李杰,劝谕他回转家来,而李杰不但没有照他的愿望做去,而且连理也不理一下。他想道,他生来没曾受过人家的磨难,现在大约是要在自己儿子的手里栽一栽斤斗了。如果在从前,在他妈的这什么革命军未到县城以前,那他李敬斋是有能力将自己的儿子和这一班痞子,送到县牢里去吃苦头的。但是现在……现在县里有什么革命军,政治部,那些人是和他的儿子同一鼻孔出气的……

  李敬斋近来气愤得生病了。在有一天的下午,地方上面的绅士们,以张举人领头,齐到他的家里来看他。正在躺着吞云吐雾,一面在寻思着如何对付自己的儿子的他,忽然听见仆人报告,有些贵客临门了……他不禁一骨碌儿爬起身来,很慌张地问道:

  “他们说出来意了吗?”

  恭顺的仆人笔直地立着,听见他主人的问话,将头缓缓地摇了一摇,答道:

  “他们是说拜望你老人家的,老爷。”

  屁股又向床上坐下了,叹了一口长气,自对自地说道:

  “他们哪里是来拜望我的啊,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们一定要说道,李老先生,你的少爷做得好事呀!恭喜恭喜!这,你看,我怎么样回答他们呢?唉,我生了这末样一个现世的儿子,有什么颜面和乡党亲戚相见呢?”

  在平素充满着傲岸的神情的他的面孔上,现在被羞愤的网所笼罩着了。由于过于兴奋的原故,他的惨黄而又带着苍白的一种烟鬼的面容,现在又添上一种如吃酒后的红色。在得意的时候,他不断地掠着自己的浓黑的胡须,现在他要见客的当儿,却很畏怯地,直顺地放下两手,脚步不稳定地走出客厅来。这时他感觉得如犯了罪的囚人一般,一步一步地走上可怕的法庭去……

  在寒暄了几句之后,头发已经白了的,吸着两三尺长的旱烟袋的张举人首先带着笑,很客气地说道:

  “我们今天来非为别事,一来是拜望李敬翁,二来是请教关系地方上面的公事。令郎这番从外边回来,本来是衣锦还乡,令人可佩。不过他……关于这农会的事情,扰乱了地方上的治安,似乎不妥,不知李敬翁有何高见。”

  李敬斋听着张举人说话,自己如坐在针毡上面一般,脸上只一回红一回白地表现着。他又不得不回答张举人,但是说什么话是好呢?他不但感觉得无以自容,而且连向众人道歉的话也想不出来如何说法是好。众人的眼光齐向他射着,期待着他的回答,正在为难的当儿,忽然他不能自主地由口中溜出话来:

  “诸位明见,这教我李某也没有办法。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老子管不了儿子。小儿这次回来的非礼行为,既然是关系地方公事,尚希诸位筹议对付之策,千万勿把此当为我李敬斋个人之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如果诸位有何善策,李某无不从命。”

  李敬斋说了这一段话之后,很欣幸自己说话的得体,不禁用手掠一掠浓黑的胡须,向众人用眼巡视了一下。他的态度比先前从容得多了。众人见李敬斋说了这一番不负责任的,然而又是很堂皇的话语,一时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话虽如此,”坐在张举人下首的一位四十多岁的绅士,将头一摆,忽然打破了沉默的空气。“然而令郎与李敬翁究属父子,李敬翁不得不多负一点责任。难道令郎就这样地无法无天,连你的一句话都不听吗?尚望李敬翁施以教训……”

  李敬斋听了这话,陡然生起气来,发出不平静的话音,说道:

  “依何松翁你的高见,我应当如何做法呢?如果何松翁不幸也有了这末一个儿子,谅也同我李某一样地想不出办法。现在不象从前了。从前我可以拿一张名片到县里去,办他一个忤逆之罪,可是现在县里的情形,难道何松翁一点也不知道吗?诸位有何善法,就是将小儿治了死罪,我李某也无一句话说,可是诸位决不可以父子的关系责备在下。”

  李敬斋一改变先前的局促的态度,现在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理直气壮。张举人见他发起火来,生怕弄出岔子,便和蔼地向李敬斋微笑道:

  “请李敬翁切勿见怪,我们此来,决不是与李敬翁有意为难,乃是因为事关地方治安,特来和李敬翁商量一个办法。如果长此让农会横行下去,将来你我皆无立足之地,谅敬翁高见,亦必虑及此也。”

  何松斋自知自己的话说得太莽撞了,便也就改了笑颜,接着张举人说道:

  “张老先生说得正是。我们特为求教而来,非有别意,望敬翁万勿误会。近来张进德一干人们越闹越凶,似此下去……”

  “哪一个张进德?”李敬斋问。

  “张进德本是一个矿工,”何松斋说道,“是一个光棍,是贵庄人吴长兴的亲戚。他于最近才回乡的,可是自从他回来之后,那我们乡里的青年人就开始坏起来了,此人不除,恐怕吾乡永无安息之日矣!”

  何松斋待要继续说将下去,坐在他的下首的一个戴着老花眼镜,蓄着八字胡须的绅士插着说道:

  “敬翁知道关帝庙老和尚被害的事吗?”

  李敬斋惊异得立起身来,急促地问道:

  “有这等事!被何人所害呀?”

  “那还有别人吗?”蓄着八字胡须的绅士很平静地冷笑了一声,说道,“他们占据了关帝庙,把老和尚赶走了,老和尚不知去向。昨天有人在东山脚下发现了老和尚的死尸,这才知道老和尚已被张进德一干人所害了。敬翁想想,若如此让他们横行下去,那吾等将无葬身之地矣!”他将手掠一掠八字胡须,摆一摆头,特别将这最后一句哼出一个调子来,如读古文一般。李敬斋听至此处,不禁大怒起来,拍着桌子说道:

  “松翁说得甚是!似此无法无天,天理难容,岂可坐视不问?!我李某不幸生了这末一个逆子,尚望诸位不要存歧视之心,努力助我除此贼子才好!”

  “敬翁既然有此决心,那我们今天便应想出一个办法……”

  “松翁有何办法吗?”李敬斋不等何松斋将话说完,便急于问道,“请快说出来给大家听听,我李某无不从命。”

  何松斋撇着胡子,不即刻回答李敬斋的话,扭头将客厅巡视了一下,看见没有别的外人,然后慢吞吞地说道:

  “自古道,‘蛇无头不行’,‘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张进德和敬斋的令郎他们两人对付住,这农会自然就会解体的。他们那一班党羽,如果没有他们两人,则自然就鸟兽散了。”

  “但是怎么才能对付住他们两人呢?”张举人有点不耐烦地问。

  “这也容易。”说至此地,何松斋复将大厅内巡视了一下。“只要雇几个有力气的人,于夜晚间偷偷地到关帝庙里将他们两人捉住……”

  “这恐怕有点不妥当罢?”张举人说着,将他那发白得如雪也似的头摇了一摇。

  “请松翁说下去,”李敬斋说。

  “将他们两人捉住了之后,可以将张进德打死,打死一个痞子,为地方除害,谅也没有什么要紧。至于敬翁的令郎,那是敬翁的事情,如何处置,只得任凭敬翁自己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没人表示反对和赞成的意见。最后还是李敬斋开始说道:

  “事到如今,别的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何松翁老成干练,足智多谋,我看这事就请托何松翁办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至于费用一层,”李敬斋稍停了一会又说道,“我理当多负一点责任。至于如何行动,则只有烦劳何松翁了。不过事情做得要秘密,不可泄漏风声。如果事不成功,风声传将出去,则更要难办了。”

  “敬翁虑得极是!”张举人向何松斋说道,“我看这事就请你办一下罢。”

  “事关地方公益,”何松斋依旧如先前的冷静,用手撇着胡子说道,“诸位既然相推,我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苟有事故发生,尚望大家共同负责。”

  “这个自然!”大家齐声说了这末一句。何松斋见着大家这种负责的态度,又想及李敬斋对于他夸赞的话语,不禁在冷酷的面孔上,呈露出一点微笑的波纹来。

  大家还继续谈论起关于地方和时局的情事。有的抱怨民国政体的不良,反不如前清的时代。有的说,革命军的气焰嚣张,实非人民之福。有的说,近来有什么土地革命,打倒土豪劣绅等等的口号,这简直是反常的现象……

  “唉,世道日非,人心不古了啊!”最后张举人很悲哀而绝望地叹了这末两句。

  天色已经是迟暮了。屋顶的上面还留着一点无力的夕阳的辉光。黑暗的阴影渐将客厅内的拐角侵袭了。李敬斋发出老爷派的声音,将仆人喊到面前吩咐道:

  “今天众位老爷在此吃饭,去叫后边好好地预备菜!听见了吗?”

  “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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