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不写日记了。在紧张的生活中,我没有闲空拿笔,其实我也忘记掉了拿笔。镇日里说着,跑着,思想着,焦急着,活活地为工作所吞食了,我哪里还能想到写日记呢?白日里忙着,夜晚间我更深深地进入梦乡了。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地紧张过……可是我并不觉得艰苦。反之,我从来没有觉着过生活象现在这样地有兴趣。从前当小姐以至于当学生的时候,不错,那种生活是安逸的,然而若与现在比较起来,那我宁愿这样艰苦地,然而同时兴奋地,有趣地生活下去。我觉得我现在才发现了我自己,才是真正地在生活着……

  “夜已深了。在平素的时候,我这时应当睡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翻了一下无名的波浪,神经便兴奋得不能安静下去。怪事!讨厌极了!明天一清早就要去找李木匠的老婆有事,而我却于这样夜深的辰光,还不睡觉,还在提笔写什么不必要的鬼日记!但是我又觉得非写下去不可……反正是不想睡,不如写下去罢。虽然无益,可是也没有什么害处。

  “毛姑现在是在睡兴正浓的时候。在灯光的底下,我见着她睡后的姿态倒比在白天里更为娇艳,更为可爱起来。她很疲倦地脸向着外边躺着,蓬松着的短发将她的眼睛遮去了一只。纯洁的,无辜的,孩子式的微笑,时常在她那睡后的面容上波荡着,好象她在做着一种什么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出的那样有趣的,愉快的梦,未穿着睡衣的精赤的雪白的手臂露在被的外边,如果我不怕要会失去她那睡后的美丽的姿态,那我便要把她放到被里去,因为今夜是有点寒冷呵……

  “好一个纯朴的,可爱的,同时又是勇敢的姑娘!从前我不曾想到在乡间,在我们这样鄙陋的乡间,会有这般可爱的农女,因此,当我知道李杰因为一个什么简单的农女而拒绝了我的时候,我禁不住笑李杰的愚蠢。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李杰为什么爱上了毛姑的姐姐,现在又为什么爱上了在这夜深时为我所赏鉴着的睡后的毛姑。如果我是一个男子,那我也是会爱上她的呵!不错,李杰并不愚蠢呵……

  “但是在别一方面,我总觉着我如受了什么侮辱也似的……无论我是怎样地有自信,怎样地没把自己个人的幸福看得贵重,怎样地对于李杰不怀着超过同志以上的感情,但是每一当我觉察到李杰向毛姑射着情爱的眼光的时候,我总不能把持着我这一颗心不为嫉妒所刺动起来。例如昨天我正和一个诉苦的农妇谈话,我的心是被这农妇的不幸的命运所占据住了,可是当我一见到立在旁边的毛姑向走进来的李杰展着情爱的微笑,而李杰也以此报答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失去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为悲哀所笼罩着了。唉,我竟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如果这样地继续下去,那结果是怎样的呢?唉,我的天哪,你救一救我!……

  “现在,我想,这样继续下去是绝对不可以的。李杰爱上了毛姑,毛姑是值得他爱的,而且毛姑眼见得也是爱上了他……两个人互相爱恋,这于我第三者有什么关系?而且李杰认识毛姑在我之前,而且这恋爱是李杰的自由……我有什么权利来……哎哟,我在‘吃醋’吗?……何月素呵!你应当知道这是很丑很丑的事情呵!你问一问你自己,你真的不怕难为情吗?哎哟,天晓得!……无论如何,今后何月素要和‘吃醋’这东西离开呵!

  “说起来,我无异是毛姑的先生。我教她识字,我灌输她的知识……在这短短的期内,我可以说,我把她养成一个很有能为的女子了。如果我不来这农会里办事,那她恐怕不会有现在样子罢?呵,我的亲爱的学生!我的唯一的工作上的帮手!然而她是我的情敌;我在培养我的情敌,使她更能博得李杰的欢心……呵,活见鬼!我此刻又在‘吃醋’了!不,何月素!你应当永远忘记这件事情!在爱情的关系上,眼见得你是要受失败的命运所支配了。虽然你是在爱着李杰,然而你应当知道,李杰的一颗心久已牢牢地系在别一个人的身上了。而且,你问一问自己,你真好意思和你亲爱的学生‘吃醋’吗?你要知道,毛姑对于你的重要,不是因为她是你的情敌,而是因为她是你的学生,你的唯一的帮手。工作是高于一切的,月素呵!……

  “在奋斗的工作中,我觉得我是异常幸福的。如果矜夸不完全是罪恶的话,那我现在实在有可以矜夸的地方了。你看,我们的工作不是最伟大的事业吗?你看,这乡间的农妇的悲苦的命运,不是经我一努力,而使得她们有了一点光明的希望吗?几千年的陈腐的旧社会的根基,现在是在被我们所摇动了。这当然不是一件轻易的小事。这当然不是小姐们绣花的玩意儿。被命运所屈服着的乡下人,现在居然起来做解放自身的斗争了,而在这一种斗争之中,我很幸运地充了一员战士。我矜夸我自己不是什么闺阁的小姐,不是什么跳舞唱歌的女学生,而是一员战士!

  “我的叔父他是不会明白我的。我这一次的‘无礼行动’,不名誉的‘私逃’,大概要使他愤恨得跺坏了脚跟,骂破了喉咙。听说他和李杰的父亲,在阴谋破露了以后,都骇得跑到县城里去了。一个生了象李杰这样不孝的儿子,一个有了象我这样不知羞的侄女儿,哈哈!真是无独有偶了。在我们的这一乡中,这故事将会传到许多年以后。李杰和何月素两个人的名字,将在人们的口中联结在一起,缺憾的是李杰的爱人不是何月素,而是另外的一个……

  “写到这里,床上的毛姑忽然吱咕出两句不明白的呓语来。她的头部往后仰了一点,令我觉得她的那姿态更为小孩子式的,纯洁的,可爱的……我禁不住弯下身来,在她的腮庞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是在爱着她呵!……

  “我也应当上床睡觉了。明天有许多事要做。爱情不是最伟大的,也不是最重要的。最伟大的,而且是最重要的,只有工作,工作,工作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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