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书信集三函“良友”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



琴:

  你问我,“怎样既要是个人,而还能不是个傻瓜?”我真没法回答。

  老友,你不该拿这样的题目来难我!既是个人,就也必是个傻瓜,难道还有另个看法?生、老、病、死,谁能逃得出去呢?可是当你为失恋而要去跳河,或因辩论失败而一夜不闭眼,你仿佛唯恐死得不快一点似的;傻瓜!

  噢,我猜着了!你并不希望我回答那个问题,你晓得那是永没有答案的。你那么问我,是为教我知道你又出了岔子。那也许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岔子,如不留神被开水烫了手,或老鼠偷吃了你的肥皂等等、等等。你一时动了气,而又觉得值不得对我说,所以搬出个连神仙也得眨眼的问题来。咱们自幼儿就会这一招:小时候,咱们不是不说还要多得两个落花生,而去哭着喊着的向母亲要刚刚升起的月亮么?

  算了吧,老琴!(你要不喜欢这个“老”字,“古”琴怎样?)让我们随便的闲扯吧。闲扯是最便宜的娱乐,咱们既都是穷秀才。在古希腊,苏格拉底的时代,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有知识的人们都昼夜不断的闲扯。闲扯,即使对任何问题都得不到结论,也会给我们的脑子一些有益的运动。对于一个文艺写家,这是必需的运动。我以为,咱们的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们吃了很大的亏;他们不会闲扯。他们皱着眉头在讲堂上听讲,他们咬着嘴唇在图书馆里读书,他们像一棵玫瑰整天的吸收水分,呕,几乎是泡在水坑儿里!结果,他们还没有开花,叶子就已经黄了;旱与涝原来同样的能使他们受害。假若他们有机会闲扯,他们必会毫不费力的把吸入的水,在心中回荡一下,而后喷出美丽的花来。他们必定不期然而然的听到很多不同的意见,使他们怀疑书本与教师们的讲演,使他们知道不要永远作书本的奴隶。他们还能听到书本上所没有的事;即使是这些事是很琐细,可是往往与柴霍甫和莫泊桑所写给我们的一样的有趣味有价值。宇宙所以伟大便是它细巨不遗,包容一切。一个文艺创作者假若只是一座小图书馆,没有一颗露水,没有一根青草,没有猫狗的与人的声音,他会创造出什么呢?那才真是个傻瓜呢!

  你看,每个人的身世遭遇都是一本好小说。闲扯是钥匙,它会开开大家的“心门”。你记得咱们的明老师吗?那位教咱们军乐的先生?他不识字。廿年前,咱们不是常常窃笑他的错用了的新名词吗?你应当记得那回他的帽子被风吹跑,他连呼“冒险”!我们不是差点笑破了肚子吗?廿年不见了,我忽然遇见了他。快三个月了,我几乎天天和他一块儿坐茶馆,吃面条或水饺。你读过我的最近发表的两三篇短篇小说吗?那些材料都是明先生说给我的。

  你要知道,朋友,我并不专以从朋友口中偷取材料为快,我所引以为快的倒是每逢接触一个人,只要我肯和他闲扯,他就教我看见一个新的世界。而且,接触的人越多,我便越觉得自己的藐小。一个极平凡的人,也许有极深厚的感情。即使他的学识与聪明都远不及我,可是他的对父母,或对朋友,或对某项社会事业的热情是会使我由惭愧回想往崇高里去的。还有,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只要他肯打开他的心,毫无拘束的和我们谈话,我们就会觉得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一个犯过罪的人,并不像你我所想象的那么坏,当他肯和我们谈心的时候。在这里,我们才真能了解一点人道主义。在这里,我们才能明白善与恶并没有极明显的界限,而我们的同情心是要增宽多少倍,才能使我们增多一点人味儿。

  忘去你的小小的别扭,让咱们闲扯吧!等你的回信!祝

吉!



琴:

  你的信使我失望!什么!你说不愿闲扯?甚至于不愿再交朋友?我告诉你,那是胡说!

  你看,我三岁丧父,家里连黄豆都没有过一升。现在,我已经四十六岁了,还活着呢。奇怪吗?一点也不!我有朋友!我有位好母亲,但是除了我的吃穿而外,她并没给我什么更大的帮助。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衣食,而没给我教育。她不识字。我的哥识字也不多。他自顾还不暇,哪有帮助弟弟的能力呢?我的一切差不多完全由我自己决定,我是个没有舵的小舟。可是,这个小舟并没有被社会的恶浪打碎。他到处遇到慈善的手,把他推或拉到妥当的地方去。我有朋友!

  有了朋友,就像有了神佛的保佑,我无须害怕了。我不怕疾痛,我准知道朋友们会作我的最尽心的护士。我不怕寂寞,因为当我在偏僻的地方的时候,我知道朋友们并不会忘了我。我不怕困苦,朋友们会帮我的忙。

  有了朋友,我们才有心理上的健康。这并不是说,因为朋友肯帮忙我们,我们能诸事顺利,而心广体胖。我是说,友谊的建立与维持是基于“取与予”。友谊像梭,必须一来一往。我们关切别人,帮助别人,而后我们才泰然的能接受、明白、与欣赏别人对我们的关切与帮助。这,我们才会有了活跃的生活,与和平的心境。一个乖谬的人,不会交友,一个吝啬的人,不肯交友;一个自私的人,不能交友。因为他们没有朋友,所以他们就日甚一日的更乖谬,更吝啬,更自私;而这些——乖谬、吝啬、自私——都不是美德。

  友谊不是教我们依赖别人,而是教我们无计较的取与予;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会为友人牺牲了性命。

  有朋友的人永远不孤独,即使他没有父母兄弟妻小。出卖朋友的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因为他把自己圈禁在自己的屋子里!失了群的羊最可怜,人也是如此。

  友谊不是依赖,也不是希冀格外的原谅,反之,因为要维持友谊,一个人才要自策自励。一个人犯了过错,也许不肯告诉父母妻子,而肯告诉朋友。那并不为求得格外的原谅,使自己得到安慰,而是像对神明忏悔似的,要改过自新。友情会宽容,可是它更喜欢大家一致的向上。一个慢慢由朋友圈中退出来的,必是落伍的人。

  琴,不要因为心情不佳,而像蜗牛似的把自己藏在壳里去。把心中的话谈给你的老友吧!我怀疑你是不是因一位友人的冷淡你,而想到与一切朋友隔离。假若我的猜测是对的,你便错了。你要知道,友谊是最民主的,谁也不许控制谁。朋友们的思想不同,性格不同,假若你只找服从你的人,爱友,你必得不到一个真正的友人。友人彼此间的不同处要求着我们彼此谅解,互相承认。在英国的国会里,各党的议员都毫不客气的相互驳辩攻击。可是,在辩论的时候外,他们并不因为政见不同而变为私人间的仇敌。交友也该如此。所以我说友谊是民主的。所期望于友人的是严正的责难规劝,不是互相标榜。我们必须宽大,接受那正放在我们的病痛上的针灸。自尊并不是狂傲;狂傲的人毫无根据的蔑视别人,而自己永远得不到交友的好处。有人得罪你了吗?静静的想一想吧,那不一定是谁的过错呢!

  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不单不是好天气,也不是妥善的交友之道。交友的最难处是在能长久的维持友谊。最使我痛心的就是看见多年的老友一旦绝了交。绝交是多么严重的事;可是,绝交的原因往往是为了一点小小的不和。你打算交友,你就须先有所警戒。朋友们,特别是有家小的,住在一处,是最大的不幸。妇人、小孩、仆人,都可以惹起不快与不幸。单说个人的生活习惯,就无法教大家永远和睦的住在一处。你要早起,我可是爱睡早觉;你要上午写作,我呢,又非深夜不能执笔。你看,这两位怎能住在一处而不起冲突呢?朋友们的心要离得近,而身体要保持个相当的距离。我想古人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一时的极热,会招来风暴;友谊绝不是一时的结合,而是终生的相助相善。请告诉我,是不是因有人把烟灰弹在你的茶碗里,而使你不快?呕,琴,你应当首先承认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不要以琐细的行动去断定一个人的心地的善恶。你要学习怎样原谅人。同时,你要把你自己作成个不讨厌的人。原谅友人的缺欠,而滋长自己的长处,你就会于交友中得到修身的益处。

  我的语太陈腐,太缺乏刺激,但是我以为最好的,就愿与友朋共之。还敬候你的信!祝吉!



琴:

  接到你的信。呕,原来是为有人批评了你的作品。你发了气。我不怪你。从前,我也发过这样的气。为安慰你,我可是不能只劝你:“管那些胡说八道干什么!”我们既是好友,我就必须向你说些更深刻一点的话。

  在表面上看,写家与批评家仿佛永远像猫与狗那样不相容,而又谁也不能治服了谁。在写家想,我的作品是由心血提炼出来的,我有我自己的方法与目的,不容第二个人开口多管闲事。在批评家想呢,写作的人尽管花费了心血,可是也许只是小狗咬尾巴,而只有批评家能看出那是不是小狗咬尾巴,这两个人的官司永远打不完。

  据我看,文艺的心腹人是批评。从一方面看,批评者既不是作家本人,他就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写作的过程与辛苦,像作家自己那样清楚。婴儿比赛会的评判者并不是婴儿的母亲。从另一方面看呢,批评者总有那么几句,触到作家的痒肉,批评者也许没有按照作品的原样加以批判,而依着他自己的愿望要求作家给他另一本作品。即使如此,批评者的过分的要求也还是一种启示与刺激。假使作家能稍微忍耐一下,去细细读一读批评文字,他一定会得到一些好处。

  是的,我曾为受批评而发怒。但是,在近几年来,我不再生气,而渴望有人批评。假若批评超出了作品,而涉及个人的私德,我便一笑置之。反之,凡是对着作品说的话,不管对与不对,总会使我感到兴趣。

  文人相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因为每一个有良心的文艺工作者必是把心中的最真最善最美的放在作品里,他怎能不自傲得像母亲生了胖娃娃那样呢?相轻,在这种情形下,是必然的。可是,我们必须看清,批评可不是文人相轻的儿女。批评是以文艺批评文艺。它是文艺中的一部门。正如写诗的不可以看轻了写小说的,创作家也不许看轻批评者。批评者的文艺生命就是去批评。假若写家固执的反对批评,不许批评,那只是他自己的过错,他自己会吃很大的亏。有人讨厌猫,因为猫在家畜中是最特立独行的。但是,尽管有人讨厌它,它还存在,而且还不失为个俊美的小动物。同样的,批评也不会因有人讨厌它,它就与世长别。况且,文艺的昌旺绝不能专仗着盲目的大量生产,而是必有人在一旁客观的监视与提醒。批评使文艺清醒。批评的发展也必是文艺的发展。对于全社会的文艺发展是如此,对于一个人的文艺进展也是如此。你看,从我最初从事写作到如今,已经差不多有廿年了;在这廿年中,因个人的才力有限,我始终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可是,即使我没有显然的进步,我却始终没有放弃文艺。为什么?批评使我感到趣味。读了批评文字,我就东试一试,西试一试,随时的去变换我的文字,内容,形式。试验不一定成功,但是试验的兴趣使我紧紧的抱住文艺,廿年如一日,最初,我厌恶批评;慢慢的,我注意了批评;现在,我喜欢批评。因为我不怕批评了,我才学会了自己批评自己。自我批判也许无补于我的才力增加,但是它至少教我不甘自暴自弃,不把我已获得的一点小小成就看成天那么大而毁坏了自己,批评原来是文艺的真正朋友。

  不要生气了吧,琴!用批评照一照自己,你会在那面镜子里发现你的鼻子旁边有两个黑痣啊!祝

吉!


这一组书信均原载《我的良友》,1946年11月良友复兴图书公司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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