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
同志们:
在这一年之春,极自然的我们都想检讨过去的工作,而愿新的成绩比过去更好。那么,就请我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
自从抗战以来,我就在全国文艺界协会帮一点忙,去年自然还是常为会务去跑腿,费去不少的时间。可是,办事并没有使我完全放弃了写作;我还在忙乱中时时拿起笔来。我以为,我们致力于文艺工作的人,什么都可以放弃,但不能放弃写作;我们的钢笔若是生了锈,恐怕我们的心与脑也就要生锈了!我们承认办事情足以防碍写作,但不应当借口忙碌而舍弃了写作;离开文艺,我们便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去年这一年中,除了小文小诗不算,我写了万行诗的多一半和三个话剧剧本。在元月,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写了《国家至上》——讲回、汉合作的四幕剧。我为什么改行写戏呢?一来是为学习学习;二来是社会上要求我,指定我,去写,我没法推辞。《国家至上》就是回教救国协会的友人,委托之的与我去写,而且指定须写一本戏剧的。
从2月到6月,我一直在写诗——《剑北篇》。诗不易写,我又是初学,所以写得很慢。本想在年底可以完成万行,可是只写了一多半。7月,我开始写张自忠将军殉国的剧本,也系受人之托,故把长诗暂行放置。这剧本极难写,虽然费去三个月的工夫,改正五次,结果仍是一无可取。10月间,又与之的先生合写《无形的防线》;11、12两月,我独自写成《面子问题》——三幕喜剧。
算起来,几千行诗,几十篇小诗、小文,和三个剧本,在量上实在不算怎么多;可是能在一边帮忙,一边写作,有此成绩也就嗟足自慰了。从质上说,这些作品中没有一篇能使我自己满意的。一个较好的剧本,或是几十行好诗,也许就应写一年;而我竟敢于一年中写成几千行诗,与三个剧本,其为胡来亦可知矣!青年朋友们,我郑重地向你们诉述:我的可取只是在于不服老,与不借口忙乱而把笔放在一边。我的错误是在太好进取,而忘了慎重。我希望你们在文艺创作上比我更有勇气,可是同时要知道文艺作品绝不该马马虎虎的写出。你们应勇于创作,但创作出来须细细的,耐心的,诚恳的,加以改正;改了一遍,再改一遍;然后,再改一遍。十年写一部小说,五年写一本戏剧,并不算少,不算慢!在抗战中,我们的确写出了不少东西来,但是有几篇真好呢?这值得我们深思一下!不错,为了应战,我们不能极度冷静的写作,我们是以笔代枪,要马上投奔前去;但是,我们也应晓得抗战是与建国齐进的,我们也应于混战一场之外,去从事建设伟大的文艺,使文艺在抗战中发出万丈光芒来!
还是忙碌,就不写下去了,我谨祝诸位努力于新文艺的建设,并祝健康。
老舍
原载1941年3月16日桂林《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