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一月
××兄:
接到你的信,谢谢。蒙关心我的家庭问题,问她们现在何处。她们仍在家中,不想动,也不能动。老的老,少的少,在家与出来,同样受罪,故不想动。路上难走,东西都贵。老人无力,孩子易病,大家没钱,故不能动。前者有幼时同学王君来求助,他八口之家,一齐出来,我赠以衣被和几块钱,实在没有更大的能力和更好的办法。王母年七十,另需人扶。逃至一地,更不许子女离开;逐至王君与两妹束手无策。有工作不敢答应,而求助又非长策,大家困住,无法可想。在我看,今日之事,应把旧日之为人大道,从新想过。尽忠就难以尽孝。年老的,应该看守家园,即使有生命危险,也当自问风烛残年,有何作为?应把子女放出,各谋出路,少壮人在此时,有可能作事,老年人就别再做子弟的累赘。壮的既能作事,就别再怕伤父母的心而自弃。因此,我看王君的困苦可怜又可惜,弄得全家无办法,毫无益处。对于我自己的家庭,我也就以此为准。能走的走,不能走的便留守。走的不就是逃命,而是为国家社会卖点力气,而留在家中的,不就是等死而是给壮年的一些勇气,教他们放胆去奋斗,不必顾虑家庭。人孰无情?弃家庭,别妻小,怎不伤心?可是国难至此,大家就该硬起心肠,各尽其力;不能不把眼泪咽在肚里。谁也不当怨谁,而是一齐为国家设想,为国牺牲。
再说,全国抗战,哪里是安乐土,已极难言。我们财力都不大,设若把全家今日搬西,明日搬东,即使道途幸无险阻,可是我们的精神与金钱,便完全花费在这上面,还有什么能力去作点更有意义的事呢? 自然,我们中年人理应为家属谋安全,但是国家大事也不许、绝对不许置之不问。为家庭应有相当的安置,以求对得起良心,这是理当如此;但是为国卖命,事体更大,使家庭吃点亏,也就无法。这不是不讲人情,而是成仁取义,难以面面俱到。在北方,我看见许多人家,如热砧上的蚂蚁,搬来搬去,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呢,家人并未得安全,而车费不知花了多少。我就想,假若把这一笔白费了的车费,提出几成,买了救国公债献给政府,不有很大的用处么?可是这一笔钱竟自这样花了,无丝毫好处,只忙了火车轮船。有时甚至把老小活活的挤死。这是何苦来!我觉得,我们对家小应该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态度。对自己则求无愧于心,大小必须尽些抗敌的任务。我们再不能因私废公,为家弃国。反之,我们必须权其轻重,成个有用的国民。父子兄弟之情是私,杀敌为国之责属公。二者不可得兼,便须取其大者。有些富家,搬移十次或二十次之后,现在已有迁到外国的准备,这是我们学不到的。有钱无国,他们满可自豪,走遍天下,作个没心少肺的人,他们或者还觉得很舒服。我们既没有此等富力,根本不用想作高等的流氓。反之,我们却仍想把这一膀子的气力卖在国内。于是,把肩上的重担,理应拨拉清楚,好去轻轻爽爽作点事情。扶老携幼,已非其时,骨肉别离,只是悲剧中的一幕。若为儿女甘作马牛,同归于尽,便真是全部毁灭了。毁家于难,与别妻从军,在今日宜是常情,并非心肠特别硬也。
写了不少,倒非专为自家辩护,亦以坚决我兄及早出来,作些有益国家的事。顾虑太多,反易违时败事。勇往直前,或许有所成。我们不怕打仗,只怕没人再接再打。出来呀,现在到处需人,不应再迟疑不决了。到哪里都好,就请别老在家里。
匆匆祝
吉!
引自马国亮:《良友忆旧录(51)——老舍的一封信》,
原载1986年1月香港《良友画报》第二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