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书信集致南泉“文协”诸友

一九四〇年九月九日


南泉“文协”诸友:

  朋友们,你们知道吗,我是刚由北碚回来,梅林兄的信在桌上等着我呢,他说:你诸位都盼我到南泉去住几天。

  说实话,这次赴碚简直可以说是偶然的。不错,为把剧本的稿子交出,为北碚“文协”的会所及会务,我都应当走这么一遭;可是,朋友们,你们都知道,我是个最不会抢票挤车的人,到了车站我就变成个三岁的孩子,往往是提着东西废然而返。这次,在我由“家”动身的前一点钟,我还没想起去作这个短途旅行;及至决定了出发,我还是抱着到车站去看看的意思——能上车吗,就走;上不去,就回来。是这么一回事:上月二十四日,我到赖家桥土场去看彦祥兄,住了两夜;由他的指正,把已改过三次的剧本再作最后的改正,此地距土场十五里,路上有湾湾的小河,河边有翠竹鸣鸟,走起来很有意思;虽然是第一次去,却有赶场的人作义务的向导,走了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彦祥兄读了剧本之后,说了句使我心里发凉的话——“恐怕不好排!”

  我知道一个完美的剧本是说不定须要一年二年,甚至于三五年,才能写成功的。我也知道,假若我顺着他那句话往下追问,他必会说:“拿回去,从新写!”假若这个剧本的收入能使我够吃一年的,那么我就会马上去从头另写,写上他一年!可是,拜金主义也好,拜银主义也好,我知道自己的肚子天天有三次对我不客气的示威,逼迫着文艺良心投降!

  于是,我就对彦祥兄说:“已改过三次,希望由你的指正,再改一次。”这里暗含着说出:“只能再改,不能另作。”在那时候,我看见文艺良心怎样投降给肚皮!

  在土场,又把剧本修改了一次。我在文艺界也快混了廿年,而没写出一本像样子的东西来,够多么可耻呢!可是,为不委屈了自己,我也得指出:除了像《残雾》那样因特殊原因未能改正的例子而外,我向来是不怕改,而且知道改的好处。不过,改还不够,有时候必须完全扔掉,从头另写。我这个新剧本就是如此。在这种情形下,就要看肚皮是否肯帮忙了。依我的经验来说,肚皮永远不肯帮忙;文人最大的仇敌就是他自己的肚子!

  由土场回来就忙着修改剧本,以便早点交给书店。廿八日早半天,修改完事。吃过午饭,忽然想起,稿子是要交给华中图书公司的,何不到北碚去两天呢?交了稿,再开个会商议商议北碚“文协”该办的事,岂不完了两桩心事?于是借了个小箱,就匆匆赶到车站。班车来到,不知道怎么就上去了;车开出老远,才觉出背上发疼,必是碰破了一块;但不能检视,因两手垂直站立,别人的肘义务的托着我的腮,别人的背热诚的挤着我的背,除非我把他们都打倒,我是绝对不能动一动的!过歇马场,我应当下车去约伯奇兄。他早已告诉我:到北碚去,务必约上他!可是,这么难上的车居然允许我上来了,还肯下去吗?我没敢动!

  到了北碚,先到“文协”会所,满身大汗,两足烂泥。在暮色中找到了,但一无人声,二无犬吠,原来大家还没有进来。赵清阁女士住在距“文协”会所不远的地方,就投了她去;一来是向她打听朋友们动向,二来是把稿子交给她,请她看过,再修正一次,而后由她交给书店,她正是华中所要出的文艺丛书的主编人,由她口中,我才知道蓬子与老向都没在碚;蓬子上了重庆,老向上了缙云山。当晚,我宿在老向处,他既不在家,我就借用了他的床与蚊帐。

  第二天,遇到了萧伯青兄,他说正在买办会所应用的东西。午后遇高长虹先生和以群兄——北碚有这个好处,只要在街上走两趟,总会遇见熟人的。因为以群说他要上草街子,我就没加考虑的请他约来光未然等诸兄,到北温泉去开会。我自己有意去,以群兄等都从那里经过,就定了在那里开会,一点也没想到江水猛涨,由水旱两路上北温泉都不方便。伯青兄通知了市内的会员。李效菴先生正要过江,就托他告诉给胡风与向林冰诸兄,再由他们通知在黄桷镇与东阳镇上的朋友。

  伯青兄领我上了温泉,由公路走,约十五里。以群同着陈学昭女士、柳湜先生,还有一位女记者也随后来到,他们想把东西交给我,而先上草街子。可是落了雨,他们也住下了。第二天一清早,他们走了,我就静候开会。两天两夜,雨没有住,我没带着衣服!幸而以群兄交给我的东西里有章泯兄与之的兄的剧稿,我就披上被子读剧。到开会的时候,雨还未停,我准知道总不会有人来,深悔在温泉开会。可是,宗融兄居然来了,他在赴会之外,另有任务,而且是有人代他雇好了滑竿的,否则他也没法子过来。我决定同他回碚,还是在碚开会有把握。下了有两天的雨,看我不愿再继续听泉上雨声了,也就慢慢停了下来。把以群的存物交给旅舍,并留了条子,说明到碚去开会,我们就上了船,船不敢过滩,就是我们敢冒险,船家也不干,他们深知水性,知道这翻滚的大浪是不好惹的。到大滩的附近,我们下了船,走进市里。我通知市里的朋友,宗融兄赶紧过江去送信,约定在蔡锷路廿四号林宅开会。

  这时候清阁女士已读完了那个剧本,她又浇了我一桶凉水。我说明了写作时所感到的困难,但是并不足以使她谅解;本来么,一个艺术作品是要从千辛万苦中创出来的,如美丽的蝴蝶之由丑笨的绿蚕蜕变出来;没人因蜕变困难而去谅解蝴蝶缺着须,短着半边翅儿!可是,我还是没有拿起剧本,掷之地上的勇气,只又改正了一些地方,揣着羞脸交了卷!

  开会了,到了不少人:陈子展、马宗融、初大告、胡风、向林冰、王泽民、一文、田禽、光未然、陈学昭、赵清阁、老向、王洁之、高长虹、以群,都由各处赶到。靳以与宗岱没来,大概是没得到信。北碚的人确是不少,可是集会并不容易,大家都散居在江山之间,一到水涨或落雨便没法来往了。据说,前几天江水最高的时候,北碚与复旦之间便完全断绝了交通。

  开会讨论的事件如下:

  ㊀会所问题:决议接受林语堂先生的善意。林先生奉命出国,临行时交给老向一封信,嘱于九月间再转交“文协”,因他奉命到国外工作,不愿事前声张也。原函现已由老向交来,当众朗读:

  “径启者鄙人此次回国不料又因公匆匆去国未得与诸君细谈衷曲为憾惟贵协会自抗战以来破除畛域团结抗敌尽我文艺界责任至为钦佩鄙人虽未得追随诸君之后共抒国难而文字宣传不分中外殊途同归兹愿以北碚蔡锷路二十四号本宅捐出在抗战期间作为贵会会址并请王向辰先生夫妇常以居住代为看管除王先生夫妇应住二间房间及需用家具外余尽公开为会中器物由理事会点查处置聊表愚忱尚希哂纳并祝努力,弟与诸君相见之日即驱敌入海之时也此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八月十七日林语堂敬上(盖章)”

  按信中的意思,房子是让给“文协”总会的;总会离不开重庆市内,那么就正好把此房作为总会在北碚的办公处,与在南泉的据点性质相同。房共五间,一客厅,四宿室;宿室都很小,仅容一几一榻;客厅可容十数人,颇可作随时开会之用。当即推定以群,光未然管理内部的一切事情,萧伯青担任买置器物,并记账。

  同时,一虹来信说城中某处有房五间,可否租下?即推定以群写快信,赶快租定。假若能成,即在渝,在碚,在南泉都有了寄宿与办公的地方,而北碚的房子是无须出租钱的。

  ㊁文艺讲习班:决议由胡风作计划,于最近期间成立,作为在碚会员的一项工作,讲授的课目以实用为主,导师则由会员担任。

  ㊂会刊:因蓬子去渝未归,不知他向各方面接洽的情形。大家很希望已付排的那一期能早些印出,以后的或应减少篇幅,以减少印刷及经济上的困难。

  ㊃改选问题:前几天我给你们写信,已提到此事,到北碚,当然也乘机会和大家商议一下。为减少麻烦,大家都以为可以请各分会,按人数多寡选举分会在总会的理事。这样,总会就可以只选在渝的理事,不必往各省寄发选举名单了。不过,此事的最后决定,还须由理事会讨论通过。我自己还有个意见,即此次改选,可否改掉会章中“得连选连任”的条文,以便曾经当过一两次理事的可以休息,而使理事会焕然一新,全换上新人,此事有关于修改会章,自然须到大会去解决。我的意思很简单:大家的事,大家去作,换上新人也许能给全会以一些新的血液。

  ㊄应征小说:应征的小说十九部,早该结束。因空袭与疏散,审阅委员无法集中商讨,遂积延至今。我已将一部分委员的意见汇交胡风兄,希望能于月内结束此事。

  会是由下午二时开到五时。到五时,大家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可是复旦的友人们须赶快过江,故不能再谈下去。我本想次晨离碚,但胡风兄等都不许我走,愿拉我一同过江,我呢,早愿意去看看,因为前两个月轰炸后,大家都疏散开,不再集居于黄桷镇上;倘若我独自去访看他们,是不易找到任何人的;有他们领着我,我就不会把自己丢失在江之彼岸了。

  过了江子展先生请吃饭,饭后到宗融兄处过宿。宗融兄有一只木床,久经风吹雨洒,据他的推测,可无臭虫。子展先生借给我一顶蚊帐,帐子甚小,盖头要露脚,罩脚则露头,可是那一晚很凉爽,就以被裹脚,以帐罩头,分工合作,共御外侮,我们一直谈到半夜。

  你们知道吗,子展先生已在上月月底办了喜事?假若不是因为这个,我们也许留他作竟夜谈的。我一向是称他为“展翁”的,现在我已取消了那个老气横秋的“翁”字。他很快活,因为家事有人管理,可以多写文章了。他正编排“蜀都”的稿子,并希望大家多写有关于四川的史地文化的文章。

  第二天,宗融兄领我到胡风兄处,子展先生也来了。本打算到子展先生家里看看,可是登高一望,还隔着两座小山,即作罢。由宗融兄到胡风兄处是走四十分钟,走得宗融兄满头大汗,好不伤心!可是胡风兄嫂竟自给我们预备下大曲酒,炒山药蛋里居然能看见肉的条丝!三个月来,我天天吃素炒山药蛋丝;假若这一天的碗里没有肉的痕迹,我想我会把碗碰碎在胡风兄的头上的!

  隔壁,便是通俗读物编刊社,饭后,我去看了向林冰兄和别位朋友。还想去看靳以兄,可是还得绕出二三里路,因急于过江,即作罢。四时过江,小船由巨石的缝子穿出,真有些眼晕!

  决定次晨离碚,可是缙云寺僧人约去参观汉藏教理院,而且来碚数日还没见到赵太侔先生啊。又变了卦,决定上山。走到半路,遇到太侔先生,约他一同上山。他已不怕走路,由他的住处到北碚有八里多山路,他天天要走个来回,抗战使多少人学会了走路,而走路又是最好的运动。他笑着说,以前最不喜吃粥,现在每天早晨吃两碗还不够!

  山上很美,庙里有许多花草,太虚大师住在一片竹林外的静室里。法尊法师请我们吃了素菜,还送了两包锅粑;我比僧人还穷,只好对学生们讲了几句话,否则真不好意思走出庙门。

  下午下山,绕几步道去看俞珊女士。本想拉她到市里吃饭,可是她舍不得放下她的小女孩,我就只把太侔先生扯走了。上下山共走了四十里,我的鞋大,一步一用力,遂将脚掌磨破,可是,有太侔先生来陪着我走,而且我知道市里会有些酒吃,也就忘了脚痛。

  盼蓬子兄回来,又多住了一天。他还是没来,我不能再等,于是打道回府。已快到家,落了雨,无伞无帽,淋了个精湿。

  好了,去碚的经过大略如此,希望过几天能到南泉去看诸兄,一切面谈。敬祝

平安!

老舍(九,九)


原载1940年9月24、25日《新蜀报·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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