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书信集致李同愈

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七日


  按平时你叫我写文章,这是我愿意干的事儿,假若我有工夫。可是我真没工夫,怎办呢?再来一个,怎办呢?

  你说:“有人说,你一天能写两万字”,不可能的事!即使我真的下笔万言,而万言都是废话,至好我不过是个废人罢了,有何好处?说真的,我们所以写不出好东西,贪多也是原因之一。以我自己说,我每天至多写不过两千字,一星期里也就有三四天能顺顺当当的写到这个数儿。这么着,算起来每月可以写一万到三万字。可是,这两三万字,设若细细的看一下,哼!大概连一半像话的也没有!有时候,我随写随扯,因为写得太要不得了。幸而能成篇了,好不好?不敢再问。哈,各处都有了我的稿子,似乎我是个“红”人;我敢再读自己的作品吗?!虽然只是两三万字哪,一个月,不是一天,我已经觉得既对不起读者,又对不起自己!

  可是,我还是得写;虽明知这不是办法。这就来到实际的问题了:第一是朋友们要稿子要的紧,不给谁也不好。比如我一月只写五千字,用三四天的工夫写完,而后便去慢慢的,详细的,修改。这五千字必定能像个样儿。可是我交给谁去发表呢?交给一位朋友,便得罪其余的朋友。我这并不是要把罪过都推在编辑者的身上,我是述说事实,而希望大家想个办法。作编辑的以能拉到稿子为本事,他是为别人作事,不能不这样。在作者明知把写五千字的力量用在五万字上必定失败,在编辑者也明知大家拉一个人写是不妥当的,可是大家都是朋友,被拉的不好意思不写,拉者不好意思只看别人拉。这样,好了,大家吃了亏,而读者最吃亏。大家应当想想办法,这不是玩的。

  再说呢,即使我肯得罪朋友,少写而要精到,我在收入上可就吃了亏——还不仅是吃亏,简直不能维持生活!这算是第二方面。一篇稿子不定得几个大钱,可是不写便连几个大钱也玩完了。我没有财产,不能玩票;又没有喝西北风而能饱了肚子的本事。我得吃,我的母亲得吃,我的家小得吃,先不提别的。一月只写五千字,只进十五块大洋,我和家里的人都吃什么呢?稿费并不因为我那五千字写得好而增加呀。

  有人可就说了哇,写好东西,抽版税,一卖卖廿万本,还不能足吃足喝吗?对,廿万本!谁的作品能在中国卖到廿万本呢?翻译过的世界名著能卖到多少本呢?《三侠五义》或者倒能卖这个数儿,我不能写《三侠五义》;我的作品已经够丢人的了!书既卖不动,而要五年写一本,这只有一个办法,写完了——或还没写完——去跳河吧。这个问题复杂了。在一开首,我说作者应该努力;说到这儿,作者几乎没法努力了。我知道我自己是饿着肚皮写不了字的。这不是作者个人能解决的了。我很知道:三年不动笔,专去读名著,和观察我所需要的人与事,而后用十年八年的工夫写一本东西,这多么好!好是好哇,这些年怎么活着呢?穷而后工,我知道;死而后工,工也没用了!文艺作品,无论如何大众化,大众若不识字,大众若买不起书,还是没用。这问题越说越远了,也就越不好解决。

  呕,有人笑了,原来阁下写东西是为钱哪!为钱,为钱,就是为钱,因为我穷,我要是不为肚子,谁注意稿费,谁不是人!良心胜不过肚子去!

  多要稿费呀。少要还欠债呢,敢多要?没看见书局今天开了明天关吗?我敢说,现今天字第一号的作家作出一本东西,钱货两清,要一千块钱,就不会卖出去,除非他自己是书局老板,而愿捣这个乱玩。

  我太泄气了,是的,我泄气;我不愿把泄气的话藏起来,而只说好听的。作家的生活问题,大众购书能力与识字能力问题,编辑拉稿问题,书业与……问题,种种问题,都泄气,我没法不泄气,虽然我不是不懂得要强。我们为何没有伟大的作品?原因很多,可是这些泄气的地方似乎也是不可放过的。

  对于作家生活问题,我还得说两句,以免误会。我不是说文人的生活应当怎样舒服,我是说文人在舒服的生活中也比别人要多花点钱。他得读书吧?书从哪儿来?我在大学里混了五六年了,我知道大学里的书怎样不够用;我所要看的书,十之七八得自己去买。书,特别是洋书,多么贵呢!读书而外,他得旅行吧,到处去观察吧?以我自己说,我没地方去弄免票,或半价票去,而且也不屑于去弄?我出门,我自己掏钱。这些必须花的钱从哪儿来呢?

  先不必说这个吧,不买书,不旅行,给它个整天的瞎混;可是瞎混也不能缺乏衣食住行这四项花费不是?卫生总得讲吧?在日常生活上,文人与普通人所需要的一样,而多着一些特别的开销。这个困难不解决,而想叫马儿好,又叫马儿不吃草,据我看是办不到的。

  我知道,有许多文人因为困苦而早死;死后,大家说他们可钦佩,为艺术而牺牲。可是,假如他们不那么困苦,而多活几年,成就岂不更大吗?饿死谁也是不应当的,为什么文人偏偏应当饿死呢?

  作家们努力呀!作家的困难可也应当大家来帮助解决呀!

原载1935年8月17日南京《中央日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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