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书信集致陶亢德

一 一九三六年八月前


亢德兄:

  谢谢信!先决定一件事:由八月起,我供给《宇宙风》个长篇。由八月一日起,每月月首您给我汇80元;我给您一万至一万二千字。全篇登完,不一定交人间书屋出单行本,因为有人屡向我索书,不好意思太那个了。

  《逸经》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写;不然,我就先写,而后找地方出书;零售与整卖,不过时间上有差别而已。

  上海非我所喜,不想去。编辑,如需要我顶名,请即利用之;不要钱,钱不管事。

  “樱海”与“天赐”近来还能卖否?

  匆匆,祝

吉!

  要是决定这么办我就开始写了。

弟舍予躬


二一九三七年八月


亢德兄:

  示,谢!

  弟以十三日到济,携物不多,预料内人能届满月,再回去接眷运物也。乃十四日即有事变,急电友促妻来;她产后亦恰十四日,无力操作收拾,除衣被外尽放弃,损失特重。到济,她入医院静养,我住学校,小济等住友家;旋小济亦病,入院,一家数地,杯碗兼无;大雨时行,不得出屋,真急杀人也!北平复无信,老亲至友,生死不明,寝寐不安!稍晴,乃入市置买零物,略略成家;青岛虽仍僵持,亦不敢冒险回去取物,不知何时即开火也。

  济南尚平静,一时亦不至有兵灾,唯郊外水漫及城,青菜稻田皆没,而一旦东线有事,难逃空袭也。

  日来,冒雨奔走,视妻小,购物件,觅房所,碌碌终日,疲惫不堪,无从为文。《宇宙风》暂停,出不得已,慎勿愤愤也!

  …………

  日侨在济者已全退出,在青者渐亦退清,可以战矣。青市……据人言——已成空市,铺户皆闭,即使沉着气住下,亦无法生活也。

  匆复,祝

吉!

弟舍


  有何迁动,千祈示知!

  亢德案:老舍先生本拟在“八一三”离青来沪,“八一二”闻沪局有破裂讯,急电告“沪紧缓来”。嗣得信,赶往济。顷得详信,读之叹气。谁为为之,敦令致之?不共戴天,中国与日本之谓也。

原载1937年9月《宇宙风·逸经·西风联合旬刊》第二期


三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


亢德兄:

  由家出来已四个月了。我怎样不放心家小,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因为你现在也把眷属放在了孤岛上,而独自出来挣扎。我的唯一武器是我这枝笔,我不肯教它休息。你的心血是全费在你的刊物上,你当然不肯教它停顿。为了这笔与刊物,我们出来;能作出多少成绩?谁知道呢!也许各尽其力的往前干就好吧?

  这四个月来,最难过的时候是每晚十时左右。你知道,我素日生活最有规律,夜间十点前后,必须去睡。在流亡中,我还不肯放弃了这个好习惯。可是,一见表针指到该就寝的时刻,我不由的便难过起来。不错,我差不多是连星期日也不肯停笔,零七八碎的真赶出不少的东西来;但是,这到底有多大用处呢?笔在手里的时节,偶尔得到一两句满意的文章,我的确感到快乐,并且渺茫的想到这一两句也许能在我的读众心中发生一些好的作用;及至一放下笔,再看纸上那些字,这点自慰与自傲便立时变为失望与惭愧。眼看着院内的黑影或月光,我仿佛听见了前线的炮声,仿佛看见了火影与血光。多少健儿,今晚丧掉了生命!此刻有多少家庭被拆散,多少城市被轰平!这一夜有多少妇孺变成了寡妇孤儿!全民族都在血腥里,炮火下,到处有最辛酸的患难,与最悲壮的牺牲。我,我只能写一些字:即使我的文字能有一点点用处,可是又到了该睡的时候了;一天的工作——且承认它有些用——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呀!我不能安心去睡,又不能不去睡,在去铺放被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小动物,又须到窝穴里藏起头来,白白的费去七八小时了!这种难过,是我以前所未曾有过的。我简直怕见天黑了,黄昏的暮色晚烟,使我心中凝成一个黑团!我不知怎样才好,而日月轮还,黑夜又绝对不能变成白天!不管我是怎样的想努力,我到底不能不放下笔去睡,把心神交与若续若断的恶梦!

  身体太坏。有心无力,勇气是支持不住肉体的疲惫的。作到了一日间所能作的那一些,就像皮球已圆到了容纳空气的限度,再多打一点气就会爆裂。这是毕生的恨事,在这大家都当拼命卖力气,共赴国难的期间,便越发使人苦恼。由这点自恨力短,便不由的想到了一般文人的瘦弱单薄。文人们,因生活的窘迫,因工作的勤苦,不易得到健壮的身体;咬牙努力,适足以呕血丧命。可是他们又是多么不服软,爱要强的人呢。他们越穷越弱,他们越不肯屈服,连自己体质的薄弱也像自欺似的加以否认或忽略。衰病或夭折是常有的当然结果,文学史上有多少“不幸短命死矣”的嗟悼呢!他们这样的不幸,自有客观的,无可避免的条件,并非他们自甘丧弃了生命。不过,在这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愿细细的述说这些客观的条件与因由,而替文人们呼冤。反之,我却愿他们以极度的热心,把不平之鸣改作自励自策,希望他们也都顾及身体的保养与锻炼。文人们,你们必须有铁一般的身儿,才能使你们的笔像枪炮一样的有力呀!注意你们的身体,你们才能尽所能的发挥才力,成为百战不挠的勇士。于此,我特别要诚恳的对年轻的文艺界朋友们说——或者不惜用“警告”这个字:要成个以笔为武器的战士,可先别忽略了战士应有的铜筋铁臂啊。“白面”书生是含有些轻视的形容。深夜里狂吸着纸烟,或由激愤而过着浪漫的生活,以致减低了写作的能力,这岂但有欠严肃,而且近乎自杀呀!日本军人每日在各处整批的屠杀我们,我们还要自杀么?我们应当反抗!战士,我们既是战士,便应当敏捷矫健,生龙活虎的冲锋陷阵。我们强壮的身体支持着我们坚定的意志。笔粗拳头大,气足心才热烈。我们都该自爱自惜。成为铁血文人,在这到处是血腥与炮火的时候,我们才能发出怒吼。惭愧,我到时候非去休息不可,因为身体弱;我是怎样的期待着那大时代锻炼出来的文艺生力军,以严肃的生活,雄美的体格,把“白面”与“文弱”等等可耻的形容词从此扫刷了去,而以粗莽英武的姿态为新中国高唱前进的战歌呢!浪漫,为什么不可以呢?!然而我们的浪漫必是上马杀敌,下马为文的那种磊落豪放的气概与心胸,必是坚苦卓绝,以牺牲为荣,为正义而战的那种伟大的英雄主义。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项的卷发,为浪漫的象征,是死与无心肝的象征啊。

  自恨使我睡不熟,不由的便想起了妻儿。当学校初一停课,学生来告别的时候,我的泪几乎终日在眼圈里转。“先生!我们去流亡!”出自那些年轻的朋友之口,多么痛心呢!有家,归去不得。学校,难以存身。家在北,而身向南,前途茫茫,确切可靠的事只有沿途都有敌人的轰炸与扫射!啊,不久便轮到了我,我也必得走出来呀!妻小没法出来,我得向她们告别!我是家长,现在得把她们交给命运。我自己呢,谁知道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只是一个影子,对家属全没了作用,而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明日如何。小儿女们还帮着我收拾东西呢!

  我没法不狠心。我不能把自己关在亡城里。妻明白这个,她也明白,跟我出来,即使可能,也是我的累赘。我照应她们,便不能尽量作我所能与所要作的事。她也狠了心。只有狠心才能互相割舍,只有狠心才见出互相谅解。她不是非与丈夫揽臂而行不可的那种妇女,她平日就不以领着我去看电影为荣,所以今天可以放了我,使我在这四个月间还能勤苦的动我的笔。

  假若——呕,我真不敢这样想!——她是那从电影中学得一套虚伪娇贵的妇女,必定要同我出来,在逃难的时候,还穿着高跟鞋,我将怎办呢?我亲眼看见,在汉口最阔绰的饭店与咖啡馆中,摆着一些向她们的丈夫演着影戏的妇女。她们据说是很喜爱文艺呀。她们的丈夫们是否文艺家,我不晓得;我只不放心,假若她们的丈夫确是作者,他们能否在伺候太太而外,还有工夫去写文章呢?假若在半夜由咖啡馆回到家中,他还须去写作,她能忍受在天明的时节,看到他的苦相——与男明星绝对相反的气度与姿态吗?

  我想念我的妻与儿女,我觉得太对不起她们,可是在无可奈何之中,我感谢她,我必须拼命的去作事,好对得起她。由悬念而自励,一个有欠摩登的妇人,是怎样的能帮助像我这样的人哪!严肃的生活,来自男女彼此间的彻底谅解,互助互成。国难期间,男女间的关系,是含泪相誓,各自珍重,为国效劳。男儿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须把最崇高的情绪生活献给这血雨刀山的大时代。夫不属于妻,妻不属于夫,他与她都属于国家。香艳温柔的生活只足以对得起好莱坞的苦心,只足以使汉口香港畸形的繁荣;而真正的汉奸所期望的也并不与这个相差甚远吧?

  现在,又十点钟了!空袭警报刚解除不久。在探射灯的交插处,我看见八架,六架,银色的铁鹰;远处起了火!我必须去睡。谁知道明日见得着太阳与否呢?但是今天我必须作完今天的事,明天再作明天的事。生与死都不算什么,只求生便生在,死便死在,各尽其力,民族必能于复兴的信念中。去睡呀,明日好早起。今天或者不再难以入梦了,我的忧思与感触已写在了这里一些;对老友谈心,或者能有定心静气的功效的。假若你以为这封信被别人看到,也能有些好处,那就不妨把它发表,代替你要我写的短文吧。

  《大风》已收到,谢谢!希望它更硬一些。

  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拟在本月下旬开成立大会,希望简公们都入会。你若能来赴会,更好!祝

安!

老舍武昌,二十七,三,十五夜。


原载1938年5月1日《宇宙风》第六十七期


四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七日


亢德兄:

  在战时首都,已住有九个月了。在这九个月里,我给您和复您的信,都是三言两语,简单得难以为情;信尾巴照例的总是“忙,不多写”,为是表明我不是没话可说,而是没工夫说话。不过,假若我是您,恐怕也要纳闷:“这家伙到底忙什么呢?”我想您必已那么纳闷过,因为“忙,不多写”只表示了我忙,而未说明为什么忙啊。今天,我是在乡下,水田三面,青山数峰,晨有鸟鸣,晚听蛙曲,门外连个卖油条的也没有。乘这个机会,我决定给您写封长信:(一)略减心中的难堪;(二)说明几月来忙的是什么;(三)过两天就又回城里去,一到城里,我的时间便不听我的话了。

  我记得:在去年三月下旬,全国文艺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开过了成立大会的时候,我给过您一篇短稿,报告开会的盛况。后来在七月尾,“文协”奉命疏散,以八月中旬抵渝,我又给了您几百个字,略述旅途中的感触。假若您也还记得上述的两篇小文,或者您就可以猜测个八九不离十,我忙的是什么了。

  “文协”是由去春在武汉的全体文艺工作者发起的。我恰在武汉闲住,所以也被约为发起人之一。开大会那天,选出理事四十五人。这四十五人中多一半是住在武汉,以便随时可以开会;少一半是散居各处的,以便互通声气,在各地推动工作。大概到今天,还有已被选为理事而不知其事的,那是因为会里没法去函通知,或因特殊关系不便通知他们。这也许是过于小心,可是会中不能不多留点神。郭新与姚棠就都是理事,而会中始终未与他们通信,即是一例。理事会成立了,决定有闲的多负责办事,我正赋闲,便义不容辞地多跑跑腿。今年改选,我仍当选,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还在赋闲,有工夫帮忙。据从孤岛来的一位友人说,岛上小报,载有我携皮包,很神气的到某衙门办公的消息,显系传闻之误,我忙且穷,并无薪俸可拿也。过去的一年中,有不少的朋友到政府机关去作事:精诚团结,政府求才,才得其用,正是很合理的事情;我个人所以不愿入衙门者,只是因为才薄学浅,担不起重任而已。不作官,而在“文协”帮忙,亦是在朝在野,各自努力救国之意,并没有什么清高不清高的界判。

  说到这里,我想您已经看清我是为了什么忙碌,忙碌得连信也没工夫写了。可是,我必须先说明白:我之帮忙“文协”,可只是帮忙,并非主持会务。“文协”的会务是由理事们负责办理,并没有什么会长副会长,所以也就很难说谁主持一切。没有谁主持什么,事事都由理事们商妥办法,而后交给大家去作,凡是会员都应负些责任。我所帮忙的,只是事务的一部分,而且并不比别人做的多着多少。把这些说清,您就可以明白了:(一)“文协”是全文艺界的组织,事务由大家分担;(二)因我个人的忙碌,您可以想象到别人的热心,“文协”并非只挂了一面牌子而没事做,或不做事;(三)理事与会员们必须担起工作,因为会中经费不充裕,不能多聘用拿津贴的职员;会中愿尽可能的把钱花在事务上,不愿多花在薪资上。

  那么,您也许要问,“文协”到底做出什么来了呢?很不容易回答。我先请您认清这一点:凡是一个组织,必有它的事务与事业,而这二者是不可分离的。事业越多,事务自然越多,一件事业往往有许多件事务。事务没人做,事业绝不会做起来。因此,“文协”的事务——写信,打电话,跑腿,开会……必须有人做,而后才有事业可表现。这可就忙坏了大家,而外间也许毫无所知。这一年多,大家都不敢偷闲,可是连这样不识闲,事情还是没办出多少;事情有很多,客观的困难可也不少,往往用了很大的力量而扑个空。可足自慰者,不管怎样,会务可是始终没有停顿,停顿若是等于死亡,那么“文协”绝没有死亡的危险,因为大家还都很忙。

  现在不妨再从正面来说。以言出版,“文协”已有三个小刊物:会刊,前线增刊,和诗歌专刊。假若能筹出钱来,在不久将添印会刊的英文版。以会中经费的困难,以今日邮递的迟滞(深深影响到稿件的来源),以首都纸张的昂贵及印刷的不便,能支持三四个刊物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以言组织,成都,昆明,香港,襄樊等处次第成立了分会,都与总会取得密切的联系。以言研究,文艺各部门都有了座谈会,编辑各部门的宣传小册子,并随时供给各机关各报纸以宣传文字。这一些小小的成绩,当然不足使任何人满意,最感到不满意的恐怕还是负责办事的人。要办事而办不出,不是最难堪的吗?不过,在自觉不满之中,可也必须把经费及其他种种困难算进去,不公平的自咎也有时候显着过于谦退而有失爽朗真诚。经费既窘,困难复多,而还能有这么一点点的成绩者,实在是因为大家真肯团结,真肯劳而不怨;这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假若没有团结的真诚,恐怕就是有了钱也不会有任何建树的。

  作到了精诚团结,所以才引起各处文艺者的敬重,而分会次第成立。分会的工作,因为地方上特殊的关系与条件,也许比总会作得更切实更活泼,可是总会的重要并不因此稍减。总会的工作,因为是总会,事实上不能胶着于某点上;它必须把团结的精神渗透到各分会,而使各分会能就地设法,推动各地所需的工作。总会一闹笑话,分会的工作,自然受到恶劣的影响。总会,所以,必须是个精神的领导者。因此,总会的工作是多方面的,必善于应付,使社会上认识它信任它,而后才能把分会巩固住,使分会的工作能在地方上顺利的进行。这可不是说,总会的工作只限于应付与交际,而不愿脚踏实地的做些什么。它很愿多做出些事来,一方面在精神上领导着全文艺界,一方面也和各地分会竞赛事工。可是,它的钱太少,而又不能把所有的那一点钱全数花费在某一件事情上。这样,它只能慎重的握着那一点钱,而像打游击战似的,非看准了情势,决不轻易调动人马。该作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而总会往往有心无力,想不出办法。这种困难情形,往往使会内的人劳而无功,白费了许多精神而无结果,同时也许使会外人莫名其妙,不知大家为什么那样忙得可笑。亢德兄,连你自己恐怕对我们也有点莫名其妙之感吧?

  可惜,去年您未能到武汉来,今年您又说有意来渝,可也未能实现。假若您来过,与我们玩耍几天,我相信您必会得到个很不坏的印象。第一,您必能看清,会中是多么穷,会中的人是多么穷,可是穷得很有精神,天天有些事做。第二,您必会看出来,经过这一番穷干,实在有它的很大很好的影响:“文协”说,我们一致对外,好,报纸刊物上就不再见了文人相互攻击诟病的文字。“文协”说,我们的文章要下乡要入伍,好,对通俗文艺持怀疑态度的马上把否认变为善意的商讨,而另有一些人就在各地工作起来。“文协”说,某件事从会的立场看应如何作,好,大家便捐弃了自己的主张而服从会中的决定。假若您看到这些现象,您一定也会想到,“文协”的事业,虽然还没有好多,可是凭它在今日的气象与精神,它确是立下了异日事业发展的基础。它已经把有机会与它接触的同志们团结起来,而且关切着全国文艺界同人的工作与生活。在今天,会务差不多完全是在救亡图存的宗旨下活动着,还谈不到什么保障写家的利益,与写家谋什么便利。可是,今日的团结无疑的是可以照亮了明日的互助与合作的路途的。至于在救亡图存之下,大家决不肯为小小的一点意见不合而吵嘴,或为吃了点亏而颓丧,正是理之当然,用不着表白的。

  您看,您屡次催我写稿子,我都未能马上办到,就是因了我宁肯少收入一点稿费而得先忙“文协”的事。我穷,我急需多收入一点钱,可是我不能专顾自己。先把“文协”的事办妥是每个文艺者的应有的态度,我自己也不甘居例外。“文协”已经存在——多么不容易——我愿它永久存在;“文协”已办了一些事,我愿它事业日新,永远峥嵘日上!请您原谅我未能时常供给您稿子,更希望您鼓励我,不以为我忙得毫无意义!

  渝市遭狂炸,同人等都安好,虽物质上受了不少损失,可是大家都更兴奋,更坚决;也许因种种新来到的困难,会务更难推动,但大家决不怕,不慌,不逃!请您放心!假若您以为这封信可以发表,就请登入《宇宙风》也好。祝

吉!

老舍 五,十七


原载1939年7月1日《宇宙风》乙刊第九期


五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亢德兄:

  读示甚感!在今日,得远地故人书,诚大快事。可是在未读之前,又每每感到不安——还欠着你的文债,已催过两次了啊!这点不安,还决不是虚浮的只怕朋友挑眼生气,而是有些说不出的什么,在心的深处活动。算了吧,不便勉强去说那不大容易说出的一点什么吧;反正你会想象出好些个事来,其中必含有请求原谅,心心相见,国事家事……而后,在原谅我之外,也许还得到一些妙微难言之感,而落几点泪。

  勉强形容心境,有时候是自讨苦吃的;好吧,还是说些事实较为痛快。

  从六月底,我就离开重庆,到西北绕了个不小的圈子;直到十二月中旬才回来。五个多月,没有给您写稿子,也没有给任何朋友写稿子。十年来,这是第一次脑子放假,完全作肉食动物的生活差不多半年!路上相当的辛苦,见了炕就想快睡,所以没法写作。加以,所见到的事虽是那么多,但是走马看花,并没看清楚任何一件;假若写出来,定是一笔胡涂账,就不如不写。因此,路上不能动笔,归来不想动笔,都是真情实话。

  生平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一气走两万里呢?这么一想,可就自然而然的愿作出点东西来,留个纪念。但是,怎么写呢?写游记,我不内行;我没有达夫兄那样的笔。写故事,又并没听到什么。写报告,我最不注意数目字,而数目字又不是可以随便画的。写戏剧,不会。于是,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写一首长诗,比较有些偷手:什么都可以容纳,什么又都可以“暂且不提”。好,我就决定要写长诗。

  可是,自从进了重庆,直到今天,我的长诗还没有头一个字。“文协”的会务,在我远征的期间,都仗着留在会里的友人们热心支持;我回来了,理当和他们换换班。这就花去许多时间。事情虽未必作得出,更不要说作得好,可是多跑腿,总显着合于有力出力的说法。此外,还须时时参加别的团体的会议;因“文协”是个民众团体,团体也有团体的朋友啊。跑路开会都是费时间的事,而时间又是那么铁面无私,决不给任何人一点情面,多借出一块儿来。

  在这么乱忙之中,还要写文章,因为不写就没有饭吃。啊!我可以想象到,看到这里,您必定笑了——这家伙可说走了嘴!敢情他不是不写,而是写了不给“我”呀!对,有您这么一想!不过,您还得听我慢慢的说。

  现在写文章,简直是“挤”,不是“写”。战时首都的刊物与报纸,自然比别处多一些,那么要文章的地方也就多一些。这,其实也好办;要文章在他,写不写在我;我本用不着生挤硬作。不过,我并没有那个自由。要文章的既都是朋友,而且相距不远,可以时时来索取。好,我只有硬挤乱凑,别无办法。今天凑一千字一篇;明天凑一千五百字,又算一篇。写着十分伤心,不写又无法吃饭;我名之曰文章凌迟,死而后已!

  您看,您是那么远,无从来坐索,怎能得到稿子呢?我并没忘了您,也没忘了应写些像样的东西,可是我长不出另一只手来,可以多写;也长不出另一个脑子,能够既快且好。

  您也许说,不会找个清静地方藏起去吗?不行,我不能藏起去。说真的,我心里老这么想:今日的文艺不应离开抗战,今日的文艺工作者也不应图清静而离开社会。一入山修道,我的文艺生活便脱了节。我的作品已被凌迟,不错;可是,我究竟没有闲着:写鼓词也好,写旧剧也好,有人要我就写,有用于抗战我就写。这样,写的不好是实情,我的心气可因此而越来越起劲;我觉得我的一段鼓词设若能鼓励了一些人去拼命抗战,就算尽了我的微薄的力量。假若我本来有成为莎士比亚的本事,而因为乱写粗制,耽误了一个中国的莎士比亚,我一点也不后悔伤心。是的,伟大作品的感动力强,收效必大,我知道。可是,在今日的抗战军民中,只略识字者,而想念书看报的正不知有多少万;能注意到他们,也不算错误。再说,在后方大都市里,书籍刊物的确是不少,但是前方的情形便大不相同——大家简直找不到东西念。因此,顾及质的提高,固然有理;可是顾及量的增加,也不算罪过。我不能自居为多产的作家,因为事忙体弱,并不能下笔万言。我只求自己不偷懒,虽不能埋头写作,可是有工夫就写一点,希望所写的多少有点益处。

  近来物价高涨,生活较前更为困难。不过,非到万不得已时,我总不至于放弃作家生活,而去干别的营业。请您放心,我一定有那么一天,给您寄点看得过去的东西;您应代为祷告:别生病,别改行!

  向兄是在北碚教育部。何容兄则仍与我住在一处。匆匆,祝

吉!

弟舍拜。十二,卅一


原载1940年2月《宇宙风》乙刊第二十一期


六一九四○年五月九日


亢德兄:

  是的,为《宇宙风》百期纪念,的确应当写点什么。不过我正在写制万行长诗,诗难才短,且多杂事,每日仅能得十行八行;故决定停写杂文,以期慢慢而专,总还有写成的希望。为百期纪念撰文,遂必落空,只盼情有可原,格外原谅!长诗已成十段,都被友人们要去;既不肯再写杂文,也只好向我索诗,并非写的怎么了不得。你别忙,容我慢慢的写,我会给你保留两段(约三百行),虽赶不上百期纪念号,但三百行诗在那里也总占些地方,不是吗?

  就那么办吧,即不多说。

  我猜,你也许会把此函发表,在百期纪念号上凑凑热闹。那么,我就多少的报告一些行都方面的事实,填满这张纸吧。

  今年的戏剧月(四月)在重庆比去年还火炽。《黑地狱》,《软体动物》两出旧戏重排而外,章泯的《黑暗的笑声》,顾一樵的《岳飞》,余上沅的《从军乐》,曹禺的《蜕变》,阳翰笙的《塞上风云》,与宋之的和我合编的《国家至上》,都紧接演出,你说热闹不热闹?看话剧的人确是一天多似一天,实在是好现象。剧本呢,也不完全是抗战八股了,而开始在人物创造方面留意,似亦值得称许。

  在文章方面,最热闹的是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内容如何,一言难尽,我只能说这次的争辩,已是按理自陈,按理反驳,而没有乱骂的。我忙,所以没参战,可是对大家所取的争而不骂的好态度,十分的钦佩。

  重庆的文艺刊物也比去年更有起色。文艺协会的会刊已改成月刊,每期容纳十万字以上,甚是结实。《文艺月刊》,《七月》,《弹花》,还都照常出版,新又添了一个《文学月报》,销路也很好。

  近来出版的书,以剧本为最多,小说仍然缺乏,特别是长篇,这大概是因为(一)剧本有突击能力,写成即可上演,马上收到宣传的效果;(二)写家们穷,天天由手到口的挣钱吃饭,不能把牙支起来,在长期绝食中撰制长篇小说。至于诗,集子仍不多见,可是已由大家的努力把它的地位提高了好多;各刊物已给它以很好的地位,不再用以补白了。

  就说到这里为止吧,祝

吉!

弟老舍 五月九日


原载1940年6月《宇宙风》百期纪念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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