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

  疲憊的列車歪歪倒倒地駛進土臺邊上時,已經快近黃昏了。北部的黃土平原,顯得異樣遼闊而且荒涼,一望蒼茫的暮色,是無邊無際,在朦朧裏面隱伏着的,好像是無數從遠古以來所遺留下來的大的和小的戰場:沒有村落,甚至沒有一間茅舍,這些,早在好幾次的戰爭裏被摧毀得不剩一片瓦礫了。破敗的小車站孤寂地立着,好像是在傷悼一個剛剛過去不久的屠殺。真的,屠殺是剛剛過去不久呢。田野裏,簡直沒有莊稼;無數的土丘隆起着,星散在遠遠近近的地方,一直伸展到極遠的天邊。在小車站底後面,一堆黑影似的屹立着的,是那所古城,而另一面,則是反映着血紅晚霞的遠山。天邊浮着無數巍然的雲山和洶涌的雲海,崢嶸、巉峻、兇險而且獰惡。傍晚的枯風吹着了,在月臺上捲起一陣黃沙。

  “老高,你說就是這兒麼?”我問着我底副手,一個幫着我處理郵件的苦力。

  “什麼,師爺?”

  “你說你哥哥紮在這兒呀,你說他會來望你的。”

  苦力發呆般地望望站臺,於是,搖搖頭,回答道:“不,師爺,您記錯啦。”

  他陰鬱地擠了擠他底小眼睛,不等到取郵件的人來,就從車口轉折到裏面去,把頭伏在麻布袋上,聳起他底肩頭,似乎是有什麼刺激了他。他一直保持着那古怪的姿態,俯伏着頭,坐到麻布袋上去。

  小車站在乘客們一陣喧嚷之後,一時變得沉寂起來。站屋好像是新被焚燒過的,因陋就簡地在殘餘的骨架上面貼補着蘆蓆和破布,有如人家在夏日所搭的涼棚。一陣沙風拂過以後,就聽見蘆蓆和破布發出響聲,十分慘淡。賣熱雞子兒和蒸饃饃的小販們,一共有三個,拖着長的尾音,單調地喊叫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提着竹籃,走到我底面前,把那用破絮掩護着的熱雞子兒取出一個來,觸一觸我底手背,懇求似的說道:

  “先生,買一個吧?”

  我望了她一眼,從車上跳了下來,在朦朧的暮色裏撿了四個,分開插進我底褲袋裏,於是,付了她應得的錢。她一手接過錢去,頭也不回地逃開了;而另外的兩個賣饃饃的,也就跟着擠過來了。他們罵那小女孩是個妖怪,而他們自己雖並不要求着我買一點饃饃,卻只是蹲在我底附近,將他們底竹籃上面的蓋布展開。

  傍晚的風挾着黃沙在月臺上荒涼地吹着,除了在極遠的天邊還留着殘霞以外,整個天幕全變成了一個蔚藍的大海。一個穿着破舊的鐵道員工制服的青年人,也許就是站長,把紅綠旗挾在腋下,在月臺上面不斷地來回踱着步;他一會兒把那掩着的旗子從腋下抽了出來,一會兒又把它們挾到腋下去,似乎是在懷疑着,在這樣的時候是應當用旗子呢,或者不能用旗子卻應當用燈呢?

  機關車冒着濃重的黑煙,不時發出焦躁的急喘。而車上的人聲也開始嗡嗡地響起來了。鐵殼子車廂裏,頂上,車廂間的連環上,煤車上,甚至豬欄裏面,也全擠滿了成堆的乘客,有的開始分配着可以伸直腿子的地位,把隨帶的布塊或者毯子鋪開,預備度夜;有的卻將大塊的油布開始搭在車頂上面,防備着夜露底侵襲。人們開始不安起來了,煩躁起來了,大家議論着,爲什麼還不開車呢?

  “這地方向來就不錯車的啊。”一個老於旅行的人把他底行李推過自己身旁的乘客那邊去,於是,把頭枕在那個小包上。“那麼,還等什麼呢?”

  “等什麼,嗯哼,”被排擠的人回答着,把那小包仍然推了回去,“如今鐵路上,亂七八糟,不守規矩。”

  一個婦人抱着孩子,從裝豬的車廂裏鑽出一個頭來,望了望車站。“真受罪啊!”她嘆息地自語着。好像想用這樣的自語來安慰自己底絕望,於是,安靜地把頭又縮回了豬欄裏去。

  人們談着戰爭,抱怨着戰爭所給與的各種不便和損失。而夜色就更爲濃厚了,整個的列車,變得如同一長列高低起伏的山巒,橫在夜晚底空間。

  平原的風在夜晚變得更爲勁急。穿着破舊制服的青年人不知在什麼時候提來一盞紅綠燈,來到了月臺上,仍然是不斷地來回踱着步;燈光閃着,而他底影子也隨着閃動。

  我看着停在站上的列車,心裏想着也許前途是很危險的吧?是不是戰爭已經發展到這一條鐵路上來,或者在前途的什麼站口,有着什麼不吉利的消息?比如,在某一個小的站口,只要有三兩百個兵士不滿意於他們底生活,那麼,這列車開到那邊去,就有着被襲擊的可能了;或者,如果戰爭已經發展到鐵路底近邊,那麼,夜間的列車就正好是兩方攻擊底目標。我底心惴懼着,我想起在郵車裏面不知有多少兒子在生和死的線上寄給他們底母親或別的親人的平安的報告,或者年輕的妻子對於丈夫的絕望的探詢。而且,一個郵務職員底生活是可憐的啊,而且是負着許多的責任的。如果有一批野蠻的兵士硬要闖到郵車裏來,胡亂地撕碎那些信件,那可怎麼辦呢?

  “站長!”我走到那仍然踱着步的青年人面前,習慣地取下我底制帽。

  青年人好像忽然受了驚嚇,突然停止下來,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慚愧似的囁嚅道:

  “啊,對不起,我不是站長,我是練習生。”他有着南方人底口音,可是,卻學着北方人說話,“您有什麼事兒?請到那裏面兒去吧,站長就在那邊兒。”

  他指向那個發出幽暗的光輝的破窗,兩隻腳不自主地左右移動着。

  “啊,沒有什麼,”我解說着,“我只想問問前途底消息。我是郵車上的。爲什麼還不開車呢?”

  “前途很便當,您放心好啦。這兒,是讓車。有一列兵車趕着要先過去,快啦。”

  我謝了他,於是回到郵車裏來。車門開着,鐵殼子裏面只見堆着的麻袋和柳條簍子,堆成一片黑,沒有燈光,好像也沒有人。我驚慌了,就大聲叫了老高。

  “你真荒唐,老高!”我厲聲說道,“出了什麼事,你可負得了責任?夜晚,車門大開着,燈不點,人躲在裏邊!你這幹什麼?跟我過不去,可是?誰伸手摸一個掛號袋子走啦,你可怎麼辦……”

  老高一言不發,慢慢地在我自己登記郵件和睡覺的一個角落裏摸索着,摸到了火柴,點燃了那盞擦得晶亮的馬燈,於是把火柴頭子在自己底手掌上磨滅,輕輕地放到一處最不惹危險的地方。這苦力是一個極其老實的人,有着一個農民底固執,同時也有着一個工人底聰明,沉默,不愛說話,入局不久,對於所有的手續卻都很嫺熟,而且也沒有抽香菸的習慣,動作雖然稍稍滯慢,但是作事卻極其精細、負責,所以每一次我出來的時候,如果要我自己選擇我底助手,我總是選中了他的。可是這一回,代替我那慣常的和藹的言談,他卻只能以慣常的沉默來承受我底申斥了。

  “你怎麼愈幹愈胡塗起來的,呃?”望着他頑固地立在那個角落,我繼續說着了,“這兒的郵件可交代清楚?”

  “清楚的,兩袋,三封套,”他回答着,面對着鐵板,並不轉臉看我,“清單就在這兒,蓋了印。您要看嗎?”

  “不用看了。睡覺去!”我使氣地說着,可是忽然又記起似的增添道,“查查袋子,短了什麼沒有?”

  “不用查罷,師爺,”他厲聲回答了,幾乎使我驚訝,“我告您,我沒有睡覺,我剛剛還坐在門口兒的,什麼人也沒來過。”

  一列兵車急馳地過去了,是很長的一列,用兩個機關車拖帶着,拉着極爲悠長的汽笛,從煙囪裏噴出來的幾乎不是煙,卻是一團一團的火焰。接着,我們底列車也鳴了汽笛,月臺上,綠燈再一次地搖擺着,送走這被落在後面的客車。

  平原是冷寂的。夜顯着淡黃色,好像是被罩在一個無涯際的沙霧裏邊。空氣一時比一時變得更爲清冷了,行車時的冷風不時從車門外面斜撲進來,使人不自主地打着抖擻。我坐在車門口上望着一個小站一個小站過去了,想着在夜半二時以後纔會到達一個該停的站口,於是,把那鐵門拉關了,來到我自己底由麻布袋子所圍成的角落,躺了下去,預備作一次假寐。並且,想着老高在昨晚整晚不曾睡覺,整理着那些在匆忙中亂堆起來的郵袋,我就對他說道:

  “老高,今晚你睡罷,全用不着你管。”

  “我不睡。”他簡短地回答。他正坐在我底毯子底一角,用手攀弄着一個麻袋底扎口。

  “你怎麼着,老高,今兒這麼硬?我不過說你兩句,就不應該?”

  我把眼睛瞪視着他,而他底眼睛同時也擡了起來。我朝他底眼睛望了望,止不住地感覺了全身寒慄。那誠樸而小的眼睛裏是有着怎樣的溼潤啊!我低下頭來,心裏是一陣刺心的慚愧,這誠實的人,本來是全無過失的,我底嚴厲的斥責是傷害了他,使他感覺悲痛了罷。

  “沒有什麼,師爺—”他模糊地,幾乎聽不見地喃喃着,“您該說。我是—我哥哥打—死啦……”

  “什麼?”我怔了一怔,擡起頭來,可是他卻仍然低低地,完全沒有表情地繼續着道:

  “是的,上回我們從這兒過,他還在;可是,前天我們接信,他是打—死啦。調到隴海線—打死啦。”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

  “師爺擡舉我,我還想過把他薦給師爺呢。”

  車輪瘋狂似的震響着,好像一時間忽然加倍了速率。我沉默着,看着那誠樸的小眼睛裏慢慢地滲出了豆顆般大的淚珠。而當列車離開着黃河南岸還有兩百里地的一個小站時,從機關車上忽地發出了銳利的汽笛聲來,列車兩旁同時也密集着槍聲。

  在車輪底震動聲、汽笛底銳叫聲、密集的槍聲和人們底喊聲裏,我底副手拖住我底衣袖,臉上現出歪斜的獰笑來,以一種奇高的嗓子對我叫道:

  “師爺,我—我還有七十歲的老孃啊,我!我……”

一九三六年九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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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麗尼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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