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别墅里的爱情故事

    公证人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卡皮托诺夫吃完中饭,点上雪茄烟,走到他的寝室去休息。他躺下来,为了抵挡蚊子而在身上盖一块薄纱,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他吃下去的葱加上冷杂拌汤,害得他犯胃气痛,休想睡觉了。

    “不,今天我睡不着了,”他大约翻了五次身,暗自断定。

    “那我就看看报吧。”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①起床,披上家常长袍,没穿拖鞋,只穿着袜子,走到他书房去取报纸。他再也没有料到书房里正有个远比胃气痛和报纸有趣的场面等着他去瞧呢!

    他刚跨进书房门槛,眼前就展开一幅画面:他妻子安娜·谢敏诺芙娜,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正在丝绒躺椅上半倚半躺着,把脚放在小凳上,她那漫不经心的慵懒样儿类似通常在画上见到的埃及克娄巴特拉②用毒蛇自杀的姿态。在她的头边,卡皮托诺夫家的家庭教师,技术学院一年级大学生万尼亚·舒巴尔采夫,正弯着一条腿跪在地上。他还是个孩子,脸色绯红,没留唇髭,年纪在十九到二十之间。这幅“活画”③的含意是不难理解的:在公证人走进来前,太太和青年的嘴必是合在一起,吻了很久,缠绵而热烈。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一下子站住,象是脚底下生了根似的,屏住呼吸,等着看随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技术学院学生听见咳嗽声,回过头来一看,瞧见公证人,霎时间楞住了,然后涨红脸,跳起来,跑出了书房。安娜·谢敏诺芙娜窘住了。

    “好哇!可爱得很啊!”丈夫鞠着躬,摊开两只手,开口说。“我给你道喜!可爱得很,妙极了!”

    “你自己也可爱得很,站在外边偷听!”安娜·谢敏诺芙娜喃喃地说,极力要辩白。

    “Merci④!真是出色!”公证人继续说,嘻开嘴微笑。“这一切,小母亲,表演得那么好,我情愿出一百卢布再看一次呢。”

    “根本没什么事。这都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甚至愚蠢得很。”“嗯,是啊,那么是谁在接吻呢?”

    “接吻是有的,不过此外却我简直不懂你想到哪儿去了。”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讥诮地瞧着妻子发窘的脸,摇了摇头。

    “年纪大了,想吃小嫩黄瓜了!”他用唱歌般的声调说。

    “大白鲟鱼肉吃腻了,于是就想尝一尝沙丁鱼。哎,你啊,不要脸!不过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到了巴尔扎克的女主人公那种年龄⑤了!到了那种年龄真是一无办法,我明白!我明白而且同情!”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在窗旁坐下,用手指头敲着窗台。

    “你们就继续干你们的吧,”他打着呵欠说。

    “胡说!”安娜·谢敏诺芙娜说。

    “鬼才知道天气有多热!你该吩咐他们买点柠檬水什么的。就是啊,太太。我明白而且同情。所有那些接吻啦,惊叫啦,叹息啦,哎哟,我胃气痛!都不错,挺好,只是,小母亲,不应当去搅扰那个男孩。对了,太太,那孩子善良,很好,头脑清醒,配得上最好的命运。应当顾全他才是。”

    “你一点也不明白。这个孩子没命地爱上了我,我呢,不过做了件顺顺他心意的事,让他吻我一下罢了。”

    “爱上了你,”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讥诮说。“在他爱上你之前,恐怕你给他设下过一百个圈套和捕鼠器吧。”

    公证人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

    “怪事!”他瞧着窗外嘟哝道。“要是我也象你刚才那样毫无邪念地吻个姑娘,鬼才知道我会遭到什么样的痛骂:坏蛋!

    勾引女人!色鬼!可是你们这些巴尔扎克笔下的太太们呢,却逍遥法外,没事人似的。下一回冷杂拌汤里不要放葱,要不然这种胃气痛活活要人的命。哎哟!你快去看看你那个objet⑥吧!那可怜的家伙正顺着林荫路飞跑呢,就象给火烫痛了似的,头也不回。说不定他在想:我会为了你这么一个宝货跟他开枪决斗。俗话说得好:淘气象猫,胆小如兔。你等着就是,草包,我要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反正跑不出我的手心去!”

    “不,劳驾,你别对他说什么!”安娜·谢敏诺芙娜说。“你别骂他,他一点错处也没有。”

    “我不会骂他,我只随便说几句,开开玩笑罢了。”

    公证人打了个呵欠,拿过报纸来,提起长袍的底襟,慢腾腾地走回寝室。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躺了一个半钟头,看完报纸,就穿上衣服,出外去散步。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兴致勃勃地挥动手杖,可是他远远看见技术学院大学生舒巴尔采夫,就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皱起眉头,迈步走过去,象内地的悲剧演员表演一个人准备跟情敌见面似的。舒巴尔采夫在梣树底下一张长椅上坐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准备作出沉痛的解释。他装出雄赳赳的样子,露出严肃的脸色,其实,他却象通常所说的正在心惊肉跳。他见到公证人,脸色越发惨白,呼呼地喘气,把两只脚温顺地缩到椅子底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侧着身子走到他跟前,沉默地站了一忽儿,眼睛没有看着他,开口说:“当然,先生,您明白我想跟您说什么。既然发生了我看见的那件事,我们之间的良好关系就不能延续下去了。是啊!

    激动妨碍我讲话,可是不用我说,您也会明白,我和您不可能在同一个房顶下生活下去了。要么我住在这儿,要么您住在这儿!”

    “我明白您的意思,”技术学院学生喃喃地说,费力地喘气。

    “这个别墅是我妻子的,因此您自管在这儿住下去,我我走就是。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责难您,不是的!责难和眼泪都不足以挽回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我来是要问明白您的意图。”他讲到这儿,停顿一下。“当然,我没有权利干预您的事,不过您会同意,一个人急于知道自己热爱的女人的未来命运,这在您看来,大概不能算是完全不能算是一种干预吧。您打算跟我妻子同居吗?”

    “这话怎么讲?”技术学院学生发窘地说,把脚越发往长椅底下缩。“我我不知道。这未免有点奇怪了。”

    “我看得出您不愿意作出直截了当的答复,”公证人郁闷地唠叨说。“那么我来直截了当地对您说吧:要么您把您勾引的女人接过去,想法供她生活,要么我们就开枪决斗。爱情使人承担一定的责任,先生,您作为正直的人,得理解这一点!我过一个星期就走,安娜和家里的人就此由您照管。我会为孩子们拨出一定数目的钱。”

    “如果安娜·谢敏诺芙娜愿意的话,”青年喃喃地说,“那么我我既是正直的人,就甘愿承担不过话说回来,我穷!虽然”“您是个高尚的人!”公证人声音沙哑地说,使劲握了握技术学院学生的手。“我向您道谢!不管怎样,我给您一个星期考虑的时间。您好好想一下!”

    公证人在技术学院学生的身旁坐下,用两只手蒙住脸。

    “可是您在怎样对待我啊!”他呻吟道。“您毁掉我的生活,夺去了我爱得比生命更重的女人。不,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青年痛苦地瞧着他,搔搔额头。他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都怪您自己不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他叹道。

    “头都砍掉了,那就不要为头发哭泣。您回想一下吧,您跟安娜结婚纯粹是图财,其次,您又不了解她的全部生活,压制她,她的心灵常常迸发出最纯洁高尚的感情,您却全不在意。”

    “这是她跟您说的吗?”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忽然把蒙住脸的手放下来,问道。

    “对,就是她说的。我知道她的全部生活,而且而且请您相信,我所以爱她与其说因为她是女人,不如说因为她在受难。”

    “您是个高尚的人,”公证人叹道,站起来。“再见,祝您幸福。我希望刚才在这儿谈过的话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不向外人张扬。”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又叹一口气,往正房走去。

    半路上他遇见安娜·谢敏诺芙娜。

    “怎么,你在找你那个家伙?”他问。“你快去瞧一瞧,我叫他出了好一身大汗!不过你倒已经对他说过一大堆诉苦的话了!说真的,你们这班巴尔扎克笔下的女人都是什么作风呀!你们不能凭美貌和娇嫩取胜,就用诉苦,用无聊的空话去笼络人!你说了三筐子的谎话!又是我图财结婚啦,又是我不了解你啦,又是我压制你啦,鬼话连篇。”“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过!”安娜·谢敏诺芙娜红着脸说。

    “得了,得了。反正我心里明白,我了解你的处境。

    你不用害怕,我不来责骂你。我只是为那个孩子难过。他那么好,老实,诚恳。”

    等到傍晚来临,黑暗遮蔽了整个大地,公证人就再一次出外散步。傍晚天气很好。树木沉睡了,似乎任何风暴都不能惊醒它们年纪青青的春梦。繁星带着睡意从天空望着下界。

    花园后边一个什么地方,有些青蛙在懒洋洋地聒噪,一只猫头鹰在尖叫。远处的夜莺传来短促而断续的歌声,就象吹口哨似的。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在黑地里散步,走到一棵树顶宽阔的椴树底下,出人意外地碰上了舒巴尔采夫。

    “您站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舒巴尔采夫开口说,声调激动得发抖。“我同意您的全部条件,不过这未免有点奇怪。

    忽然间,您无缘无故变得不幸了,您痛苦,您说您的生活给毁掉了。”“对,那怎么样呢?”

    “如果您觉得受了侮辱,那么那么,虽然我不赞成决斗,我还是可以满足您的要求。如果决斗至少能使您感到略为轻松一点,那么,好吧,我准备哪怕决斗一百次也行。”

    公证人笑起来,搂住了技术学院学生的腰。

    “得了,得了,别提这些了!我本来是说着玩的,好朋友!”他说。“这是件瞎胡闹的小事。那个糟透的、渺小的女人不值得您为她说那些好话,心情激动。够了,青年人!咱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是个糟透的、恶劣的娘们儿,如此而已!您缺乏眼力,好朋友。您干吗站住不走了?我讲到我妻子的话,您感到惊讶吧?当然,我不应当对您说这些话,不过目前既然您好歹是个当事人,也就用不着瞒住您。

    我老实跟您说吧:您对这件事啐口唾沫,丢开算了!得不偿失埃她对您说的全是谎话,至于什么‘受难者’,她根本说不上。她是个巴尔扎克笔下的太太,变态心理的女人。愚蠢,信口开河。我用人格担保,好朋友!我不是说笑话。”“可是要知道,她是您的妻子啊!”技术学院学生惊讶地说。

    “管她呢!我当初也跟您现在一样,后来结了婚,可是现在却巴不得离婚才好,可是唉,办不到!您啐口唾沫,丢开算了,亲爱的!要知道,这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爱情,纯粹是闹着玩,闲得无聊而已。要是您想闹着玩,那么,喏,娜斯嘉来了。喂,娜斯嘉,你到哪儿去?”

    “去取克瓦斯⑦,老爷!”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这我倒能理解,”公证人继续说,“至于所有那些变态心理的女人,受难者,滚她们的吧!娜斯嘉是个蠢女人,然而她至少不装腔作势。我们还往前走吗?”

    公证人和技术学院学生走出花园门外,回过头看一眼,两个人齐声叹了口气,往野外走去。

    【注释】

    ①安德烈耶维奇的简称。

    ②公元前五一年到公元前三○年埃及的末代女皇。

    ③一种舞台造型,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场景。

    ④法语:谢谢。

    ⑤指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一部长篇小说的题名就是《三十岁的女人》。——俄文本编者注⑥法语:爱慕的对象。

    ⑦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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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契诃夫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4124
阅读量: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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