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一个与国王平肩并齐的贵族阶级,在野蛮时代,是一个有作用的策略。这个原始的政治手段在法国和英国产生了不同的结果。在法国,一位爵士是一个假想的皇帝;在英国,却是一个真正的王子。虽然地位比在法国差一些,可是却更有实权:我们可以说比较差一些,但是更恶劣一些。
贵族阶级产生于法国,日期弄不清楚,据传说是在查理曼大帝时代,历史说是在“贤者”罗伯时代。历史不见得比传说更可靠。范文写过:“法国的国王希望把国内的大人物都拉拢过来,于是把漂亮的爵位赏给他们,使他们跟自己的平辈一样。”
贵族阶级不久即发展出支派,从法国传到英国。
英国的贵族阶级是了不起的,而且很有势力。它的前身是撒克逊的“威特拿革摩”。丹麦的“赛恩”①和诺曼底的“伐伐索”②也变成了男爵。男爵的字源是vir,西班牙文译作varon,意思是“杰出的人”。从一○七五年起,男爵就引起了国王的注意。哪一个国王?“征服者”威廉!早在一○八六年他们就打下了封建制度的根基,把英国土地测量册(末日裁判书)作为它的基础。在“失地王”约翰统治下,冲突来了。法国的贵族对大不列颠施用高压手段,传英国国王到他们面前去。英国男爵大为愤怒。在“庄严者”菲力普加冕的时候,英国国王以诺曼底公爵的身分杠第一面大旗,基恩公爵扛第二面。反对这样一个对异国称臣的国王的“贵族战争”于是就爆发了。男爵们逼迫怯懦的约翰国王颁布大宪章,于是建立了贵族议会。教皇参加了国王的一边,把英国的爵士们逐出教会。时间是一二一五年,教皇是莫诺森三世,Veni sancte Spiritus③的作者,他送给“失地王”约翰四个金戒指,象征着谨慎、正直、节制、刚毅四种基本的品德。爵士们不为所动,继续斗争了好几代。潘勃洛克力挽狂澜。一二四八年签定了《牛津宪章》。二十四位男爵约束了国王的权力,并参与朝政,还号召每州派一位骑士来共同参加这个扩大了的斗争。这儿就是下议院的开端。随后,爵士们又从每一个市加上两个市民,再从每个城邑添上两个国民。直到伊丽莎白执政时期为上,上院议员一直是审查下院议员资格的裁判官。从他们的裁判权上产生了一句俗话:“没有‘三不’不能当选”。“。不”是sine Prece,sine Pretio,sine Poculo④。这也未能阻止以后“特权选区”⑤的出现。在一二九三年,法国的爵士朝廷对英国国王仍旧有裁判权;“美男子”菲力普曾经传爱德华一世到他驾前受审。爱德华一世就是那个吩咐儿子在他死后把他的尸身煮烂,然后带着他的骨头作战的国王。爵士们看到了他们国王的疯狂,感到有巩固议会的必要。他们就把议会划分成上议院和下议院两个部分。他们傲然的保持着他们至高无上的威权。“如果任何一个下议员胆敢诽谤上议院,就会被传到上议院来接受重责,有时还会被押送到轮敦塔里⑥。”两院在投票方面也有区别。在上议院里,他们投票是从未一个被称为“后进的”男爵开始,一个一个的投。每个议员用“满意”或“不满意”来回答。在下议员方面,他们是集体投票,跟羊群一样大伙儿齐呼“是”或者“否”。下议院提出弹劾,由上议院裁判。上议员讨厌数目字,把国库监察权托付给下议员,后来下议院因而获得不少的好处。英国人把国库叫做“棋盘”,有的人说,这是因为国库里的桌毯是棋盘花的,有的人说,这是因为铁栅后面放英国国王财宝的许多古老的怞屉好像棋盘。传说不一。“年度报告”是从十三世纪末期开始的。在“玫瑰战争”时期已经可以看见爵士们的势力了,他们一会儿站在兰开斯特公爵约翰·于特一边,一会儿站在约克公爵爱德蒙一边,瓦特·台勒耳,罗里亚兹,“制造国王的人”瓦尔韦克等人的权力,以及要求自由的纷扰,都是公开的或者秘密的以英国封建制度为基础的。爵士们对于国王是经常嫉妒的;嫉妒就是监督。他们限制国王的主动权,缩小叛国罪的范围,怂恿那几个假理查去对抗亨利四世,他们充作仲裁人,判断约克公爵和安如的麦格莱特中间三顶皇冠的问题,必要的时候也征兵打仗,他们曾经在什留斯布里、杜开斯波里和圣阿尔班等地作战,有时打胜仗,有时吃败仗。到了十三世纪,他们在留埃斯打过一场胜仗,把国王的四个弟弟逐出了国境。这四个人是伊萨贝尔与拉马歇伯爵的私生子;四个都是盘剥高利,利用犹太人榨取基督徒的钱财,半是太子,半是骗子的人物;其实这种事情在以后是极普通的事情,可是当时是被人认为不正派的。及至十五世纪,诺曼底公爵们中间还有做英国国王的,所以议会的议案都是用法文写的,从亨利七世的统治时期起,由于爵士们力争,议案才改用英文。英国的攸忒·彭杜拉根统治下用不列颠语;恺撒统治下用罗马语;赫勃忒启统治下用萨克逊语;哈罗特统治下用丹麦语;威廉统治下用诺曼底语;感谢爵士们,从此通用英语了。后来连宗教也是英国教了。在国内有自己的宗教是一个很大的力量。一个外国的教皇会把一个国家的元气拖垮的。一个麦加圣地就是一条章鱼。在一五三四年轮敦跟罗马割断关系,贵族阶级改革宗教,爵士们拥护路德的学说。这是对一二一五年他们被逐出教会的一个回击。这一点对于亨利八世是合意的,不过,从其他各方面来说,爵士们就是亨利的眼中钉了。一条恶狗和一头熊,上议院和亨利八世就是如此。当窝尔塞窃据白宫,又当亨利从窝尔塞手中窃夺过去的时候,谁提出抗议呢?四位爵士——契恰斯特的达尔舍,白勒休的圣约翰,和曼特佐依与曼特依格(这两个是诺曼底名字)。国王篡夺。于是贵族阶级就乘虚而入。在传统的力量当中,还有点不可败坏的德性。由此就有了爵士们对上的反抗。即使在伊丽莎白时代,男爵们也并不安静。因而产生了窦汉姆的酷刑。残暴的女王裙子上染上了鲜血。裙子底下藏着一个断头台,这就是伊丽莎白。她尽量地少开议会,并且把上议院缩减到六十五位议员,在他们当中只留一个侯爵(温彻斯特),连一个公爵都没有了。法国国王们也感到同样的嫉妒,使用同样的排除办法。亨利三世时,只有八个公爵上议员。使得国王大感头痛的是:曼提斯男爵、古西男爵、古洛米埃男爵、梯麦瑞斯的沙托纽弗男爵、拉登诺斯的费尔男爵、摩太尼男爵和另外的几个爵士维持着法国上议员男爵爵位。在英国,国王看到贵族阶级一天天减少,大为高兴。我们只举一个例子:从十二世纪到安妮统治英国的时候为止,一共废弃了五百六十五个爵位。“玫瑰战争”开始时已经没有了公爵,这个工作是马利·都锋用斧头完成的。这是杀贵族的头。削除公爵自然要把他们的头砍掉。也许,这是一个好办法;可是收买比杀头来得好些。这是詹姆士一世的看法。他恢复了公爵,而维勒尔却把他变成了猪⑦。这是把封地公爵变成了内廷公爵的先例。这样必然会有丰富的收获。查理二世就在他的情妇当中封了两位公爵夫人:扫桑波敦的巴倍和贵罗尔的路易丝。在安妮统治下,有二十位公爵,其中三个是外国人:肯伯兰、剑桥和绍尼堡。詹姆士一世发明的这个内廷政策成功了吗?没有。上议员觉得他们受到国王陰谋的玩弄,所以都生了气。他们生詹姆士的气,也生查理一世的气。我们顺便说一声,查理一世对他父亲的死可能有些关系,正如同玛利·德·梅狄西对她丈夫的死可能有些关系一样。查理一世与贵族阶级有过一次决裂。爵士们在詹姆士一世时代,审讯过培根⑧的聚敛罪,又在查理一世时代审讯过斯达福德⑨的叛国罪。他们定了培根的罪,也定了斯达福德的罪。一个失去了尊贵,一个失去了性命。砍掉斯达福德的脑袋,等于砍掉查理一世的脑袋。爵士们帮助下院议员。国王在牛津召集议会;革命在轮敦召集议会。四十四位上议员附和国王,二十二位拥护民主政体。爵士们承认了人民,于是就产生了《权利条例》,它是法国《人权宣言》的蓝本,英国革命给法国遥远未来的大革命带来了一个模糊的缩影。
①贵族。
②较低的封建贵族。
③拉丁文:《祈求圣神降临》。这儿是圣歌名。
④拉丁文:不自荐,不行贿,不请客。
⑤指选民少而产生较多的下议员的选区。
⑥见张伯轮著《英国的现状》第二部第二卷第六章第六四页,一六八八年版。——原注
⑦因为维勒尔总是对詹姆士一世戏称“公猪陛下”。——原注
⑧詹姆士一世的亲信。
⑨查理一世的亲信。
这些就是贵族阶级的贡献。我们得承认,并不是出于他们的本心,而且代价也很大,因为贵族阶级是个庞大的寄生虫。尽管如此,毕竟还是一些重大的贡献。路易十一、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专政,以及在法国搞的那些土耳其式的玩意儿:如建立苏丹式的政权呀,压制臣民呀,使用王权滥施杖刑呀,凌辱平民呀,等等,英国的爵士都加以制止,贵族阶级好比一道墙,一边挡住国王,一边保护人民。他们用对待国王的蛮横来赎买他们对待人民的傲慢。雷塞斯特伯爵西门就对亨利三世说过这句话:“国王,你撒谎!”爵士们约束国王,在打猎上伤害他最敏感的地方。比如:每个爵士到了御花园里有杀死一条鹿的权利。他们在那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轮敦塔里,国王的津贴标准不比一个爵士的高,就是说,每星期十二英镑。这是应该感谢上议院的。还有,爵士们废立国王,我们也应该感谢他们。他们驱逐“失地王”约翰,剥夺爱德华二世的王权,废黜理查二世,粉碎亨利六世的政权,给克轮威尔准备好条件。查理一世也有路易十四的雄心!只是因为克轮威尔的缘故才没有表现出来。说到这里,我们顺便谈谈克轮威尔觊觎贵族爵位的事实,虽然没有历史家注意过。其实,这就是克轮威尔所以要与伊丽莎白·鲍歇尔结婚的原因,因为伊丽莎白是一个姓克轮威尔的鲍歇尔爵士(这个爵位在一四七一年被废弃)的后裔和继承人。也是一个姓鲍歇尔的罗勃沙特爵士(这个爵位在一四二九年被废弃)的后裔和继承人。由于重要的事件不断发生,克轮威尔发现用黜废国王的手段来获取政权,比恢复爵位、利用上议院取得政权容易。对爵士们用的仪式,有的时候是不吉利的仪式,也能用在国王身上。轮敦塔的两个武士,肩荷斧头,押解一个被控告的爵士到议会法庭前受审,这个仪式对国王也同样可以适用,正如同它可以对任何其他的贵族适用一样。上议院有一个行动计划,并且一直贯彻了五个世纪。他们也有疏忽和软弱的日子,譬如说,有那么出奇的一次,他们让朱里亚二世①的帆船载来的奶酪、火腿和希腊酒给迷惑住了。英国的贵族是不信任人,傲慢难驭,机警多疑的爱国者。在十七世纪末期,一六九四年,他们制定的十条法案,剥夺了扫桑波顿州的司托克布立治城派送议员参加议会的权利,并且强迫下院议员宣布这个城的选举无效,因为那儿有罗马派舞弊。他们责令约克公爵詹姆士宣誓背弃天主教,詹姆士拒绝了,他们于是废除他的王权。尽管这样,詹姆士还是继续统治英国;不过爵士最后还是抓住机会,把他驱逐出去。这个贵族阶级在它长期的存在中,一直有进步的倾向。它不时发出珍贵的光辉,只有现在它快要完蛋的时候除外。在詹姆士二世时代,它使下议院保持四十六名平民议员对九十二名骑士议员的比例。森堡的十六位内廷男爵来对抗二十五个城市的五十个平民议员,也足足有余了。这个贵族阶级虽然腐败和自私,可是在某些时候还是非常公道的。它是受到刻薄的判断了。历史是袒护下议员的。这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我们认为爵士们所玩的一套倒是极其伟大的。寡头政治是野蛮状态的独立自主,可是毕竟是独立自主。就以波兰来打个比喻吧,它名义上是个王国,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共和国。英国的爵士们不信任国王,所以把他放在他们的监护之下。他们时常表现出他们比下议员更会使国王头痛。他们会“将”国王的“军”。于是,在那奇特的一年,一六九四年,三年议会案因为威廉三世的反对,被下议院否定以后,却被爵士们通过了。威廉三世盛怒之下,取消巴斯伯爵在彭登尼斯城堡的管理权,削去摩当子爵的一切职务。上议院是王国中心的一个威尼斯共和国。它的目的是要把国王降为威尼斯共和国的总督。并且把从国王手里夺来的权力交给人民。
①十六世纪的教皇。
国王懂得这一点,他憎恨贵族阶级。双方都努力削弱对方。每一方所失去的东西都落在人民手里。这两个盲目的力量——君主专制和寡头专政——都没看出,它们是在为第三者——民主政体——服务。在上一世纪,能够绞杀斐勒兹爵士那样一个贵族,对国王说来是多么痛快的事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是用丝绳子绞死他的。多客气!
“我们决不绞死一个法国的爵士。”黎塞留公爵骄傲地说。同意。他们不过砍掉他的脑袋。还要客气呢!芒模轮西一坦卡维尔签名时总是签“法国和英国的爵士”,把英国的爵位放在第二位。法国的爵士地位比较高,权力比较小,保住的地位比权力高,优先权比统治权大。他们和英国爵士的区别,正如虚荣心和骄傲的区别。对法国的爵士来说,能够比外国亲王、西班牙的大公和威尼斯的贵族占先;让法国的元帅、总指挥和海军上将在议会里坐坐小凳子(哪怕他是土鲁斯伯爵或者路易十四的儿子也要坐在那儿);辨别哪些公爵是从父系,哪些公爵是从母系继承来的;使普通伯爵(如阿尔玛尼亚伯爵或者阿尔培伯爵)的地位和上议员伯爵(如厄弗洛伯爵)的地位保持一定的距离;研究法国的爵士满了二十五岁,在什么场合应该戴圣神勋章,什么场合戴金羊勋章;设法使议院年资最老的于赛公爵跟宫廷年资最老的特来维尔公爵对抗;规定选举人应该有多少侍从和马车的马匹;让首相叫他们“大人”;争论马恩公爵的上议员资格是不是跟欧伯爵一样从一四五八年开始的;从斜对角或者从墙边穿过大厅;诸如此类,都是重大的事件。对英国爵士来说,只有航海法,宣誓条例,征募欧洲军队,海上霸权,驱逐斯图亚特王朝,与法国作战等等,才是大事。一边是礼教高于一切;一边是主权高于一切。英国爵士有实际收获,法国爵士徒有虚名。
总的来说,上议院是进步的开端;对文明来说,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它有替一个国家莫立基石的光荣。它是人民团结的第一个表现:英国人的抵抗力量,这个隐秘的和所向无敌的力量,就是在上议院里产生的。男爵利用一连串打击王朝的法规,替王朝的最后崩溃开辟了道路。上议院到了今天,才对他们不情愿做的,不知不觉做出来的事情,感到诧异和悲伤。不过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这哪里是什么让步!这是物归原主。这一点,老百姓并不是不知道。“我赏给你们,”国王说。“我收回自己的东西,”老百姓说。上议院以为它建立的是自己的特权,谁知却变成了人民的权利。兀鹰(贵族阶级)孵鹰蛋(自由)。
今天,蛋壳破了,鹰在天空翱翔,兀鹰快要死了。
贵族阶级奄奄一息,英国却在壮大。
不过,我们应该替贵族阶级说几句公道话。它曾经跟王朝抗衡,势均力敌。它阻止了君主专政,建立起保护人民的栅栏。
现在让我们谢谢它,把它埋葬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