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有时给我们喝一杯疯药。一只手突然从云端里伸出来,递给我们一个黑色的苦爵,里面盛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尝过的麻醉剂。
格温普兰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下,看看这句话是对什么人说的。
一个过于尖锐的声音,耳朵无法听见;一个过于尖锐的情感,脑子也无法理解。理解跟听觉一样,有一定的限度。
铁棒官和承法吏走近格温普兰,扶着他的胳膊,他觉得他们搀着他坐在州长让出来的扶手椅上。
他听任他们摆布,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格温普兰坐下以后,承法吏和铁棒官向后退了几步,直挺挺地站在扶手椅后面,一动也不动。
这当儿,州长把他那束玫瑰花放在石板上,戴上书记宫递过来的眼镜,从堆在桌上的档案底下怞出一张斑痕累累的、发黄的羊皮纸,羊皮纸有的地方已经损坏、破碎或者发绿了,上面写满了字迹,看样子以前一定是折得很小。州长站在灯光底下,把羊皮纸凑近眼睛,用最庄严的声音念道: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
一个十岁的孩子被人恶毒地遗弃在波特兰荒凉的海岸上,故意让饥饿、寒冷和孤独杀死他。
这个孩子是他两周岁的时候,被最仁慈的陛下詹姆士二世下令卖出去的。
这是已去世的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子爵,意大利科尔尤侯爵,英国上议员林诺·克朗查理和他已去世的配偶安·勃拉特歇的唯一合法子嗣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
这个孩子是他父亲的财产和爵位的继承人。这是最仁慈的陛下所以出卖他,使他变成残废,改变他的相貌,使他失踪的缘故。
这个孩子受到适当的教养和训练,使他能够在市场和集市上要把戏。他是在父亲死后两周岁的时候被卖的,国王收到十英镑,作为这个孩
子的身价和几种特许、容让和免税的代价。
两岁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是被我——写这张字据并且在下面签名的人买下来的,使他变成残废、改变他相貌的人是一个名叫阿尔卡诺纳的佛兰德人,这人是唯一通晓孔贵斯博士的秘密和手术的人。
我们蓄意把这个孩子的脸做成一个笑的面具。Masca ridens①。
①拉丁文:笑的面具。
根据我们这个愿望,阿尔卡诺纳在这个孩子脸上做了Bucca fissa usque ad aures①的手术,这样一来,他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永恒的笑容。
①拉丁文:把嘴巴切到耳朵。
孩子受到只有阿尔卡诺纳一人知道的催眠术,在进行这项工作时没有疼痛的感觉,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受过这次手术。
他不知道自己是克朗查理爵士。他只知道自己叫格温普兰。在他被人家卖出的时候,才不过两周岁,所以年龄很小,而且记忆力非常模糊。
阿尔卡诺纳是唯一通晓Bucca fissa①手术的人,这个孩子也是他动过手术以后唯一活下来的人。
①拉丁文:切开的嘴巴。
这个手术顶顶奇怪的地方是,在许多年之后,哪怕这个孩子已经到了老年,哪怕他一头黑发已经变了白发,阿尔卡诺纳只要看见他,还会马上认出来。
在我们写这张字据的时候,确知这些实在情形的主要参加人阿尔卡诺纳正被囚禁在奥兰治亲王殿下——俗称国王威廉三世——的监狱里。阿尔卡诺纳是被当作儿童贩子或者“琪拉”被拘捕的。他现在被关在恰泰姆监狱。
这个孩子是在瑞士日内瓦湖畔,洛桑与维浮中间,他父母逝世的那幢房子里,按照国王的命令,被已经去世的林诺爵士的最后一个佣人卖出,交给我们的。这个佣人过了没有好久,也跟他的主人一样去世了。所以直到现在,除了恰泰姆地牢里的阿尔卡诺纳和我们马上就要死去的这几个人以外,在这尘世上就没有人知道这件微妙的秘密了。
我们在下面签名的人,把这个孩子教养、扶养了八个年头,为的是让这个从国王那儿买来的小爵士参加我们的行业。
今天,为了不遭到阿尔卡诺纳的厄运,我们从英国逃了出来,由于国会颁布的刑事禁令关系,我们一时胆小害怕,就在日落时分,把现在叫做格温普兰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抛在波特兰海岸上。
但是,我们曾经在国王面前发誓保守秘密,不过不是在天主面前。今天夜里,由于天主的安排,我们受到风暴无情的袭击,在这绝望和不幸的时刻,我们跪在天主面前,他虽然可以救我们的生命,说不定他只愿意救我们的灵魂。我们对于人类已经没有指望,只有敬畏天上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悔恨自己的恶行,只要上天的正义能够得到满足,我们就可以听天由命,心安理得地死去。我们谦卑地痛悔前愆,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写下了这个声明,把它信托给沸腾的海洋,但愿它顺从天主的圣意,能够发挥作用。愿至圣童贞女援助我们。阿门。签名如下:
州长停了一下,接着说:“下面是签名。各式各样的笔迹全有。”他随后念道:吉纳都士·奇士特孟德博士。阿森兴。一个十字,旁边是:巴勃拉·福摩埃,厄布德群岛的提里夫岛人。格士陶拉,班长。奇盎奇雷脱。雅克·加套士,别名“纳尔朋人”。鲁克一庇埃·恰泼加罗泼,马洪的苦役犯。
州长又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下面有一则附记,笔迹跟上文和第一个签名的一样。”
他又念起来了:
三个水手中的船主已被冲到海里去,其余两人签名于下:高台曾;阿负玛利亚,小偷。
州长打断了原文,插了一句:
“在羊皮纸下面写着:‘在巴撒奇海湾海面,比斯开单桅船“玛都蒂娜号”上。’”
“这是首相府的一页公文纸,”州长补充了一句,“上面印有国王詹姆士二世的金线。在这个声明的空白上,有同样的笔迹写的一个附注。”他念道:
这页羊皮纸是国王嘱咐我们买这个孩子的命令。我们的声明是写在背面上的。只要把它翻过来就可以看到这个命令。
州长把羊皮纸翻过来,用右手举到灯光下面。这张白纸——如果这张霉迹斑斑的纸还能叫做白纸的话——上写着几个拉丁字:Jussu regis①和一个签名:杰弗理。
①拉丁文:国王的命令。
“Jussu regis,杰弗理,”州长说,他的声音由庄严转到响亮。
梦宫里仿佛有一片大瓦落在格温普兰头上。
他语无轮次地说:
“吉纳都士,啊,是的,那是博士。一个闷闷不乐的老头子。我很怕他。格土陶拉班长,也就是说,他是头目。我们一伙里还有两个女人;阿森兴和另外一个女人。还有那个普罗旺斯人。他姓恰泼加罗泼。他对着一个扁葫芦口喝酒,葫芦上写着几个红字。”
“葫芦在这儿,”州长说。
他把书记官从“正义袋”里取出来的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个有两只耳朵的葫芦,套子是柳条编的。一看就知道它经历了不少的冒险。它一定在海上待了不少的时候。上面还粘着许多贝壳、海藻以及海洋的各种污垢。葫芦口上涂着柏油,说明以前是很严密地封起来的。现在已经启封了。不过那个封口用的绳头仍旧塞在葫芦口上。
“刚才读的这项声明,”州长说,“是那几个将死的人放在这只葫芦里的。这个寄给正义的信件,大海已经忠实地送来了。”
州长的声调越来越庄严了,他继续说下去:
“正像哈鲁山出产上等小麦,供应烤国王饭桌上的面包的上等面粉一样,大海也在竭尽自己的力量,为英国服务,一位爵爷失踪了,它能够找到他,把他送回来。”
他又说:
“这个葫芦上确实写着几个红字。”
他提高了声音,转过身去,对一动不动的受刑人说:
“这就是您的名字,您这个恶棍。因为,冥冥之中有一条幽暗的道路,被人类的恶行这个深渊吞下去的真理终于从那条路上回到水面上来。”
州长拿起葫芦,把这个漂流物的一面凑到灯光底下。葫芦已经擦干净了,大概是因为法院的需要才这样做的。在编柳中间,能够看到一条蜿蜒爬行的灯芯草细细的带子,这条带子是红色的,因为在水里泡了很久,有的地方已经发黑了,断了,但是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阿尔卡诺纳。
州长又转过脸来,用他那种特别的声音(它跟任何声音不相同,只好说是正义的声音吧)对囚犯说:
“阿尔卡诺纳!在本州长第一次把这个写着您的名字的葫芦取出、展示并且交给您看的时候,您第一眼就高高兴兴地承认这是您的东西;后来,等到这张折好放在葫芦里的羊皮纸的内容宣读以后,您就不愿意再有什么表示,显然,您是在希望不要找到这个被抛弃的孩子,借以逃避惩罚,所以您拒绝回答。由于您的拒绝,您曾经受到‘严厉无情之刑’。您的同党写在羊皮纸上的声明和忏悔词又对您宣读了一遍。可是毫无用处。今天是第四天,法律规定对质的日子,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被抛在波特兰的这个人被带到您面前来了,这当儿,您的鬼希望才烟消雾散,您打破沉默,认出了您的受害人……”
受刑人睁开眼睛,抬起头、用垂死时的一种奇怪的响亮声音开始说话了。尽管他咽喉里时时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声调却透露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着;他从这一堆石头底下说出的悲惨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他掀开压在身上的墓石说出来的:
“我曾经发誓保守秘密,我尽我的力量做到了这一点。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是说一不二的,就是地狱里也需要正直。今天,沉默已经没有用了。让它去吧。所以我要开口说话。好吧,是的。正是他。他是我跟皇上两个人做出来的成绩;皇上用的是他的意志,我用的是我的艺术。”
他望着格温普兰,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笑吧,永远的笑吧。”
他自己也开始放声大笑。
他第二次的笑声比第一次还要放肆,听起来仿佛是一阵鸣咽。
笑声停了,那人又重新躺下。合上了眼皮。
州长听完受刑人的话,说:
“请完全记录下来。”
他给书记官留一点写字的工夫,然后说:
“阿尔卡诺纳!按照法律的条款,经过事实的对证,第三次宣读您同党的声明以后,并且经过您的忏悔承认,反复供认不讳,您将被除去桎梏,听候女王陛下以‘剽窃犯’的罪名下令绞死您。”
“‘剽窃犯’,”戴帽子的法学家说,“就是贩卖儿童的罪犯。《维希哥特人法》第七卷第三篇Usurpaverit①条;《萨利安人法》第四十一篇第二条;《弗利宋人法典》第二十一篇De Plagio②条。亚力山大·奈千说:‘Qui Pueros vendis,plagiarius est tibi nomen③’。”
①拉丁文:非法占有。
②拉丁文:论非法占有。
③拉丁文:你出卖儿童,你的名字就是剽窃犯。——原注
州长把羊皮纸放在桌子上,取下眼镜,重新拿起花束,说:
“‘严厉无情之刑’结束了。阿尔卡诺纳,感谢女王陛下的洪恩吧。”
承法吏打了一个手势,那个穿皮衣服的人开始动作了。
这人是刽子手的助手,古宪章里叫做“绞刑架的侍从”,他走到犯人那儿,把肚子上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拿下来,除去铁板,露出这个可怜虫的不成样子的肋骨,接着松开连结四根柱子的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铐。
犯人虽然摆脱了石头和铁链,可是仍旧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胳膊和腿叉开,如同一个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人。
“阿尔卡诺纳,”州长说,“站起来。”
犯人没有动弹。
“绞刑架的侍从”举起犯人的一只胳膊,然后松开它,它又垂在地上。另外一只被举起来的手也垂在地上。刽子手的助手又举起犯人的一只脚,接着又举起另外一只,两只脚跟都沉重地摔在地上。手指一直不动弹,脚趾也一动不动。两只光脚板和躺在地上的躯干使人莫明其妙地毛发直竖。
医生走过去,从黑长袍的一只衣袋里取出一面很小的铜镜,放在阿尔卡诺纳张开的嘴巴前面;接着用两只手指掰开犯人的眼皮。眼皮张开后不再合上。玻璃似的眼球果顿不动。
他站起来说:
“死了。”
随后又补充一句:
“是被狂笑害死的。”
“没有关系,”州长说。“招供以后,不管他死了也好,活着也好,不过是个手续问题。”
接着,州长用那束玫瑰花指指阿尔卡诺纳,吩咐铁棒官说:
“今天晚上就把这具尸首弄出去。”
铁棒官点点头,表示服从。
州长又补充说:
“墓地就在监狱对面。”
铁棒官又做了一个表示服从的姿势。
书记官在不停地记录。
州长左手拿着玫瑰花,另外一只手拿起他的白色权杖,笔直地在一直坐在那儿的格温普兰面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仰起头,摆出另外一副庄严的架子,望着格温普兰的脸说:
“谨向大人致敬。卑职撒来州州长费力浦·但泽尔·巴生骑士在接到女王陛下直接的特殊命令和英国大法官大人的恃许之后,即于州政府的职员兼书记官沃布里·多克米尼克绅士及法定官员的协助下,在这项任务的职权范围内,根据海军部转来的文件,进行了审问,并记录在案。在审查了证物和签名,看过、听过各项声明之后,即行对质。凡有关证明和调查的各项法律手续都—一进行完毕,现在已经作出了公正的、正确的结论。为了使权利归于应该享受的人,兹特正式宣布大人是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男爵,西西里科尔龙侯爵,英国上议员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愿上帝保佑您。”
他说完鞠了一躬。
除了刽子手以外,所有在场的人:法学家,医生,承法吏,铁棒官,都在格温普兰面前鞠躬,他们的敬礼比州长的还要地道,简直一躬到地。
“哎呀!”格温普兰叫起来了,“赶快喊醒我!”
他站起来,面色铁青。
“我来把您喊醒,”一个我们还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说。
从一根石柱后面走出一个人。自从那块大铁板替这支警察人员让开通路以后,没有另外的人走进地窖,显然,这人是在格温普兰来到以前就待在这个黑影里的,这大概是个专门在黑暗里观察的人,他站在那儿想必有一定的职权和使命。这是一个臃肿的胖子,戴着宫廷假发,穿一件旅行披风,态度恭谨,说得恰当一点,他已经不年轻了。
他行了一个礼,又恭敬,又利落,只有在贵人手下当家院的绅士才有这种丰采,一点没有官吏的那股别扭劲儿。
“是的,”他说,“我来把您叫醒。您已经睡了二十五年了。您一直在做梦,现在该醒过来了。您以为您是格温普兰,其实您姓克朗查理。您以为您是平头百姓,其实您是贵族。您以为您是最下层的人,其实您是最高贵的。您以为您是个卖野药的,其实您是个上议员。您以为您是个穷人,其实您是大富大贵之人。您以为您是微贱的,其实您是伟大的。醒过来吧,我的爵爷!”
格温普兰用很低的声音,一种透露出一定的恐怖成分的声音,喃喃地说:
“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说,我的爵爷,”胖子回答,“我叫巴基尔费德罗,我是海军部的官吏,这个漂浮物,阿尔卡诺纳的这个葫芦,是在海边上找到的,它被人拿到我这儿,由我亲手启封,这是我的职位的责任和特权,我在海岸漂流物品科办公室,当着两个发誓保守秘密的人的面前打开它,这两个人是下议员,一个是巴斯城选区的威廉·布拉斯威斯,另一个是扫桑波敦选区的汤麦斯·乔维斯,这两个证人记载并且证实葫芦的内容,在启封记录上签名以后,就交给我了,我报告了女王陛下,然后接到女王的命令,所有必要的法律手续,都在这种微妙的材料所要求的慎重之下完成了,最后的对质手续刚才也做过了。意思是说,您有一百万的年金,意思是说您是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爵士,国家的立法者和法官,最高的法官,最高的立法者,穿貂皮滚边的深红色的衣服,跟皇族平起平坐,地位跟君王一样,头上戴的是元老冠,还要跟国王的女儿——一位公爵小姐——成婚。”
这个突然的变化好像沉雷压顶,格温普兰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