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想报复供他们娱乐的人。所以他们看不起唱戏的。
这个唱戏的很迷人,他给我消愁解闷,使我忘记了忧愁,他教育我,使我心醉神迷,心情舒泰,给了我不少的启发,真是又痛快,又实惠,我拿什么坏主意来报答他呢?侮蔑。瞧不起他,好比从远处打他耳刮子。好,给他两个耳刮子。他讨我的好,所以他是小人。他侍候我,所以我应该恨他。我上哪儿去找一块石头砸他呢?教士,把你的石头给我。哲学家,把你的石头给我。波胥埃,把他逐出教会吧!卢梭,侮辱他!演说家,把你嘴里的石子吐在他脸上!熊,拿石头砸他。我们拿石头砸树,砸烂果子,然后把它吞下去。干得好!打倒他!背诵诗句简直跟染上了瘟疫一样。蹩脚的戏子!他成功了,好!我们给他上枷。他胜利了,好!我们嘘他下来。让他哗众取宠好了,让他制造孤独好了。有钱的人,也就是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发明了一个孤立演员的方式——喝彩。
平头小百姓没有这么残忍、他们不恨格温普兰,也不轻视他。不过,连一个停在英国顶蹩脚的港口里的顶蹩脚的商船上的顶蹩脚的船员中间顶蹩脚的塞船缝的工人,也觉得自己比这个替“贱民”消愁解闷的人高尚,认为塞船缝的工人比要把戏的不知高多少倍,正像爵爷比塞缝的工人不知高多少倍一样。
因此格温普兰也跟所有的演员一样,虽然受到了观众的喝彩,可是却被人家给孤立起来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成功就是有罪,有罪就必须赎罪。真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
可是对格温普兰来说,却有利而没有弊。他成功了,不管是利也好,弊也好,两面他都称心。喝彩,他固然高兴,孤独,他也很满意。喝彩给他带来了钱财,孤独给他带来了幸福。
对社会下层的人来说,有钱就是不受穷罪。也就是说衣服没有窟窿,火炉里有火,肚里有食物。也就是说不愁吃,不愁喝。也就是说什么都不缺少,连给叫化子的一个铜子儿也包括在内。穷人有点钱,就能自由自在,格温普兰就是这样。
从精神方面来说,他可富裕极了。他有爱情。他还想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想了。
要是有人愿意把他的畸形治好,你或者以为他正求之不得吧。不,他会断然拒绝的!把他的面具除掉,使他恢复原来的面目,重新变成一个可爱的漂亮的小伙子!他一定不答应!要是这样,他拿什么来养活蒂?那个热爱他的,瞎了眼的,温柔可怜的女孩子会怎么样呢?没有这张使他成为独一无二的丑角的面具,他就跟普通的走江湖的,走软索的,或者从石板缝里拣便士的人一样,连蒂每天吃的面包都没有着落了!他认为自己是这个仙女般的残废人的温柔体贴的保护人,并且引以自豪。黑夜,孤独,贫穷,柔弱,无知,饥饿,干渴这七种苦难围着她,张开了血盆大口,而他就是那个跟毒龙搏斗的圣乔治。他战胜苦难。用什么战胜的呢?用他的畸形的脸。他的畸形对他是有用的,有益的,战无不胜的,伟大的。他只要露露面,钱就来了。他是观众的主人,他认为自己是平头小百姓的君王。对于蒂,他可以做到一切。他能供应她的需要,她的愿望,她的爱好,凡是一个瞎子在自己狭隘的范围里所想望的东西,他都能满足她。上面已经说过,格温普兰和蒂双方都认为对方是下凡的神仙。他觉得她的翅膀托着他飞升天界,她也觉得他把她抱在怀里。保护爱你的人,满足一个把星星摘给你的人的需要,没有比这更甜蜜的了。格温普兰有这份至高无上的幸福。他应该感谢他的畸形。他的畸形抬高了他的身价。有了这种畸形,他才能赚钱养活自己和其余的几个人;因为有了这种畸形,他才得到了独立,自由,名望,内心的满足和骄傲。畸形使他不再受到侵害。捉弄人的命运除了这个使他转祸为福的打击以外,再也不能奈何他,因为它的伎俩已经用尽了。苦难的深渊变成了极乐的高峰。格温普兰的畸形把他囚禁起来了,可是同蒂在一起。简直可以说,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身在地牢,如登天堂。在他们和活人中隔着一道高墙。太好了。这道墙把他们围起来了,可是同时也保卫着他们。既然他们周围有这样一道墙,谁能伤害蒂,谁能伤害格温普兰呢?要破坏他的成功?不可能。除非除掉他的脸。要破坏他的爱情?不可能。蒂看不见他。谢天谢地,蒂的瞎眼根本治不好了。格温普兰的畸形还有什么不方便呢?一点也没有。对他有好处没有?什么好处都有。他的脸虽然很可怕,可是有人爱他,可能正是因为可怕的缘故。残废和畸形出于本能的凑在一起,配成对儿。有了爱,不是什么都不缺了吗?所以格温普兰一想到自己的畸形,就只有感激的份儿。脸上的烙印给他带来了祝福。他为这个烙印永远不会失掉而高兴。有这样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好处,多么幸运呀!只要面前有公路、十字街口和集市,只要上面有天,下面有人,生活就有保障,蒂就什么都不会缺少,他们就有爱情!即使阿波罗愿意跟他割头换相,他也不干。对他来说,这副妖怪似的相貌就是幸福的形象。
所以我们在本卷一开头就说,上天赏给他许多恩典。被遗弃的人倒变成幸运儿了。
他太幸福了,所以他可怜他周围的人。他怜悯所有的人。不过话得说回来,他有时候也出于本能地朝外面张望一下,因为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天性究竟不是一个怞象的观念;他生活在围墙里面固然高兴,不过他不时也探头朝墙头外面张望一下。但是他跟别人比较一下以后,就赶快缩回头来,怀着加倍高兴的心情,回到孤独中来。
他在四周看到些什么?他在流浪生活中看到的每天不同的活人样品都是些什么人呢?总是一群群新观众,总是同样的拥挤。总是一些新的脸,可是却是同样的不幸。好像破砖烂瓦。每天晚上围在他的幸福四周的都是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不幸的人。
“绿箱子”轰动一时。
价钱低能招徕一批平民百姓。来看戏的都是弱者,穷人,小百姓。他们来看格温普兰,就跟去喝一杯金酒一样。他们花两个铜子儿来消消愁。格温普兰站在戏台上检阅可怜的百姓。无边的苦海时时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人类的面貌是良心和生活合成的,是一团神秘的皱纹混合起来的。痛苦、愤怒、羞耻和绝望留下来的皱纹,格温普兰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几个挨饿的孩子的嘴巴。那个是做父亲的,这个是做母亲的,看得出来他们的家已经完了。在某一个人脸上有从恶习演变到犯罪的痕迹;理由很简单:无知和贫困。在另外一个人脸上,本来有善良的痕迹,但是因为受不了社会的摧残,善良变成了憎恨。在这个老妇人脸上写着饥饿;在那个年轻的姑娘脸上写着卖滢。这个女孩子出卖了青春,才解决了生活问题,多么惨啊。在这群人里面有的是手,可是没有工具;这些劳动者的要求并不高,可是找不到工作。有时候一个士兵走过来,坐在工人身边,有时是一个残废军人,于是格温普兰就瞥见了战争这个幽灵。格温普兰在这里看到失业,在那里看见剥削和奴役。在某些人的额角上,说起来真可怕,他仿佛看到由人退化到畜生的过程,下面的人的这种慢慢的由人沦为畜生的现象,是上面的人为了自己的幸福无情压榨的结果。格温普兰在黑暗中有一个通风孔。他同蒂在这到处都是苦难的时代里却得到了幸福。而其余的人却都陷入不幸。格温普兰好像听到上面的那些有权有势、丰衣足食、穷奢极欲、命运之神选中的大人先生们,正毫不在乎地恣意践踏下面的人的脚声。下面一贫如洗的人都面黄肌瘦。他发现他和蒂处身在两个世界中间,却得到了无限的个人幸福。上面的人自由自在,快快乐乐,蹦呀跳的,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上面是一个踩着别人走路的世界;下面是被别人踩着走路的世界。这个悲惨的事实说明这是一种痛心的社会罪恶,只有光明能够驱除黑暗!格温普兰看得见这种悲哀。唉!人类的命运多么可怜哟!人类的生活如尘上,如污泥,它是那么乏味,那么自暴自弃,那么低三下四,使人恨不得踩它两脚!人世间的这种生活难道还能孵出什么蝴蝶来吗?唉!这些人都在忍饥挨饿,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人面前,他们都不懂得什么叫做犯罪和羞耻,因为无情的法律把人类的良心压扁了;在这些人中间,孩子都越长越矮,处女长大都是为了卖滢,玫瑰花长起来都是为了让蜗牛在上面涂粘液!他那双又好奇又激动的眼睛有时候想看清这个黑暗世界的底层,在那儿,有多少的努力变成了徒劳,发生了多少的伤心事,比方说,被社会吞噬的家庭啦,被法律扼杀的道德啦,因为受刑而转成坏血症的伤口啦,受捐税折磨的贫困啦,顺流而下、眼看就要坠入愚昧的深渊里的知识啦,载着饥饿的人的遇险的木筏啦,战争啦,饥荒啦,临终的喘气啦,叫声啦,失踪啦,等等,有多少人在那儿作垂死挣扎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种沉痛的普遍灾难好像抓紧了他的心。他仿佛看到灾难的泡沫在黑压压的人头上奔腾跳跃。他呢,他已经到达了港口,正在望着落了海的人。他有时候抱着那个妖怪似的脑袋想心事。
幸福是多么蠢啊!简直是幻想!他幻想起来了。荒谬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因为他以前救过一个婴孩,现在他一时心血来潮,起了一个想拯救全世界的念头。幻想的烟雾有时会使他忘掉自己的地位;他甚至不知分寸地对自己说:“我们替可怜的人民能做点什么?”有时候他想得出神,会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于是于苏斯怔怔地望着他,耸一耸肩膀。格温普兰继续在幻想:“唉!如果我有力量,我就去帮助这些穷人!但是我是什么?不过是一粒原子。我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
他错了。他能给穷人做很多的事情。他能让他们笑。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使人笑,就是使人忘记。
在世界上一个能使人忘记的人,难道还不是一个大恩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