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有两个集中注意力的人,一个是老头儿,另一个是船主,请不要弄错,他不是这伙逃亡者的首领。船主注意海,老头儿注意天。这一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水,那一个一眼不眨地望着天空。船主在担心海水的动态,老头儿仿佛觉得天顶不大可靠。他仔细地观察从云隙里露出来的星星。
现在,天空还亮,几颗星星已经刺破了明亮的夜空。
天边很奇怪。笼罩天边的浓雾变幻不定。
陆地上雾多,海上云多。
船主怕海里起浪,所以单桅船还没有驶出波特兰海湾的时候,早已准备好索具。他不愿意等到驶出海岬再作准备。他把索具仔细地检查一遍,看见下桅索没有什么毛病,很好地支撑着上桅索,才放了心。这是一个要冒险加速航行的海员不得不注意的事情。
船头吃水比船尾多一尺半,这是这条单桅船的缺点。
船主一会儿看看航海罗盘,一会儿看看标准罗盘。用测角器对准岸上的目标,研究风的方位。单桅船起初是顺风,虽然比航路偏了五度,他觉得这还没有什么关系。他尽可能地自己把舵,好像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别人能像他一样利用自然的力量似的。因为舵如果把得好,就能维持航行的速度。
真正的风向跟表面的风向的差别决定船的速度。从表面上看,船似乎向着“风源”驶去,不过实际上并不完全是那样。单桅船既没有斜帆受风,也没有抢风行驶,只有在船尾当风的时候,我们才能直接辨别真正的风向。如果能够看见天上有一条条长长的云带指向天边的一点,那个点就叫做“风源”。但是今天晚上有好几种风,所以风向很混乱。怪不得船主对单桅船的左右摆动很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也是大胆地掌着舵。他现在让船侧着风,注意突如其来的逆风,制止偏航,观察风的压力,留心舵柄的轻微震动,眼睛盯着船的各种动作,以及航速和阵风的变化。他沿着海岸走,为了怕发生意外,他总是躲着海岸上刮来的风,特别是现在,定风针和龙骨的交角比帆和龙骨的大,而且罗盘上指出的风向又总是靠不住,因为航海罗盘太小了。船主不时低下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海水的各种形状。
不过,他有一回抬起头来,向天空里寻找猎户座的那三颗星。它们也叫做三贤星①,古代西班牙的领港人有一句老话:“见了三贤星,就离救世主②不远了。”
①耶稣诞生后,东方三贤来向耶稣致敬。
②指耶稣。
在船主了望天空的时候,站在另一头的老头儿正在自言自语:“看不见北极星,连红通通的南极星也看不见。一颗也看不清。”
其余的逃亡者都无忧无虑。
可是在逃亡引起的一阵狂欢过去以后,他们又不得不注意到他们是在北风呼啸的海洋上的事实,这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气。船舱里待不下,因为里面的地方太小,并且塞满了包裹和行李。行李是旅客的,包裹是水手的。这是一条走私船,没有让人舒服的设备。所以旅客只好待在甲板上,幸亏他们要求不高。流浪汉过惯了露天生活,所以这样过夜没有什么困难。美丽的星星是他们的朋友,寒冷帮助他们走入睡乡,有的时候也帮助他们走向死亡。
可是我们刚才已经看见了,今天晚上没有美丽的星星。
朗独克人和热那亚人,挨着桅杆底下的那两个女人,钻在水手掷给他们的油布底下,等着吃晚饭。
秃顶老头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船头上,好像不觉得冷似的。
船主从舵柄旁边发出一种带喉音的叫声,美洲有一种“欢呼鸟”,叫的就是这种声音。这伙人的首领听到了这个叫声,便走拢来,向船主说:“Etcheco iauna!”这是巴斯克话,意思是:“山沟里的庄稼汉”。这是老康大布里人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叫别人注意的开头语。
船主用手指指老头儿,就用西班牙话跟首领交谈起来。这是西班牙山沟里的一种不大正确的土话。下面就是他们的问答:
“山沟里的庄稼汉,这个老东西是个什么人?”
“是一个人。”
“他说什么话?”
“什么话都说。”
“他会干什么?”
“什么都会。”
“哪国人?”
“哪国人也不是,哪国人都是。”
“他信什么神?”
“天主。”
“你管他叫什么?”
“疯子。”
“你说叫他什么来?”
“科学家。”
“在你们一伙里,他干什么?”
“干他现在干的。”
“是头目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
“是灵魂。”
头目和船主分手以后,又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去了。隔了一会,“玛都蒂娜号”就驶出了海湾。
到了大海里,船就颠簸起来了。
一堆堆泡沫中间的海面显得粘糊糊的,从黄昏的微光里望去,波浪好像是一摊摊胆汁。这里那里,涌起一条条平坦的波浪,上面出现一条条皱纹和一点一点的星光,仿佛是一片被石头砸碎的玻璃。星光中心的漩涡里闪烁着一点磷光,好像从猫头鹰眼珠子里反射出来的微光。
像一个勇敢的游泳家一样,“玛都蒂娜号”骄傲地驶过令人颤栗的尚堡浅滩。尚堡浅滩是隐藏在波特兰湾海口上的一道障碍,这不是一道障碍栅,而是像一座圆剧场,一个水下的圆剧场,它的雕花的座位是被一圈圈的波浪冲出来的。对称的圆场子跟荣洛剧场一样高。早先有一个潜水夫,在一个透明的漩涡把他卷进去的时候,恍恍惚惚好像看见一个大洋里的科里塞翁①。尚堡浅滩就是这样。这儿是七头怪蛇搏斗的场所,也是海兽聚会的地点。据传说,在这个无底深潭里,一个叫做克拉堪的蜘蛛精,也叫做章鱼精,不知抓沉了多少船。黑暗的海洋多么可怕啊!
①罗马时代的一个圆剧场,可容八万人,是罗马名胜之一。
人类对这种神怪的真实一无所知,只看见海上波浪的颤栗。
到了十九世纪,尚堡浅滩已经不存在了。不久以前建筑的防波堤,利用波浪冲激的力量,把这座高大的海底建筑物摧毁了。同样,一七六○年在克洛西筑成的码头,只消一刻钟的工夫,就改变了海潮的水流。潮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可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往往比我们所想像的更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