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里,原野上,空地上,孩子疯狂地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一跑,身上倒暖和了,他需要的正是这个。要是他不害怕,不跑,恐怕会活活冻死。
他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向后看。他觉得这群黑鸟会追他,觉得那个死人会挣开了链条,说不定也走他这条路,那座绞刑架当然会走下山坡来追这个死人。他怕他转过头去会看见这些东西。
他稍稍喘息了一下,又向前跑。
人在童年时代不会根据事实看问题。这孩子得到的印象被恐怖夸大了,可是他不会把这些印象联系起来,判断一下。到哪儿去?怎样去?他都不管,只知道像做梦似的,痛苦地艰难地往前跑。人家抛弃了他以后,他已经迷迷糊糊走了差不多三个钟点,现在他换了一个目的。最初他是探索,现在他是逃跑。他现在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只知道害怕。这个本能代替了另外的本能。他心里只有一个逃走的念头。逃避什么呢?一切。在他眼里,生命是团团包围着他的可怕的墙。如果他能够从这些东西中间逃出去,他早就这样做了。
不过孩子们不知道我们叫做自杀的这个逃出牢笼的办法。
他一直在奔跑。
他这样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可是跑到没有力气的时候,恐惧也没有了。
突然间,仿佛陡然长了勇气和智慧似的,他站住了,简直可以说他觉得这样逃跑大丢脸。他挺起胸脯,顿顿脚,勇敢地抬起头,转过身去。
山呀,绞刑架呀,满天乱飞的乌鸦呀,现在都看不见了。
轻雾笼罩着地平线。
孩子继续向前走。
现在他不奔跑了,他慢慢地走着。如果说他因为碰到一具尸体就变成一个大人,那就把他得到的模糊而又复杂的印象说得太简单了。得到的印象说复杂非常复杂,说简单也非常简单。这个搅乱他没有发育成熟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说儿童的思想——的绞刑架,使他一直认为他遇见了妖怪。不过战胜了恐怖就是坚强的表示,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坚强了。如果他是在能够思索的年龄,就会发现千百种引人沉思的根源,不过儿童们的思考是不定型的,对于成人以后叫做愤怒的东西,他们现在充其量不过感觉到一点模糊不清的不愉快的回味罢了。
我们应该补充几句话。儿童有很快接受感觉的能力。他们看不出轻微的和遥远的轮廓,看不见构成各种痛苦的东西。这个限制,这个弱点,保护着儿童,不让他们受到过于复杂的情感的侵害。他们只看事实,很少注意其他的东西。儿童得到一点支离破碎的观念就心满意足了。直到后来积累了一些经验,才开始审查人生的纠纷。于是面临着一堆堆经历过的事实,他运用自己的智慧(他的智慧不但增长了,而是还受到过一定的锻炼)来比较一下了。跟涂改过的羊皮纸抄本似的,童年的回忆又热情激荡地出现,这些回忆就是逻辑的基础,儿童脑海里的幻象变成了成年人脑子里推论的法则。可是经验是不尽相同的,究竟是向好的一面发展,还是往坏的一面发展,要由经验的性质来决定。好的一面是发育成熟,坏的一面是腐化堕落。
孩子奔跑了一公里,又走了一公里。突然他觉得饥火中烧。这个强烈的念头——吃——把他在小山上见到的那个可怕的妖怪撵走了。幸亏人的身体内部有一个野兽,才把他又拖到现实里来。
可是吃什么?在哪儿吃?怎样去弄吃的东西呢?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衣袋。因为他明明知道里面一无所有。
他加快了步子。虽然不知道往哪儿去,他还是加快了步子,去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相信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是上天赋予人类的基本信念之一。
相信安身的地方就是相信天主。
可是雪地上没有一点屋顶的影子。
孩子向前走着,一眼望去,尽是光秃秃的荒野。
高原上从来没有人烟。很久以前,原始人住在悬崖底下的岩洞里,因为没有盖小屋的木料。他们拿投石器做武器,干牛粪做燃料,竖在陶恰司脱的空地上的赫尔像是他们膜拜的偶像。他们依靠捞灰色的假珊瑚谋生。这种假珊瑚,威尔士人叫做Plin,希腊人叫做isidis plocamos。
孩子尽可能地辨认方向。整个的命运好比一个十字路口,选择方向是最难的事情。这个小家伙很早就在许多危难当中碰运气。他继续往前走;但是尽管腿肚子就跟铁打的似的,他也觉得累了。平原上没有路,就是有路也被雪盖起来了。他凭着自己的本能向东转了一个弯。锐利的石头擦伤了脚跟。要是在白天,就能看见他留在雪里的脚印上有许多血迹。
他什么也认不出来了。他从南向北穿过波特兰高原。和他一起来的那群人,为了避免碰着人,可能是从西往东穿过去的。他们大概是从乌奇司孔勃海岸圣加苏琳海岬或者司万克雷一带地方,坐渔民或者走私贩的小船,到波特兰来找那只等他们的单桅船的。路上,他们大概在威司顿的一个海湾里上了岸,然后又到依司顿的一个湾里上船。那条路正好横穿过孩子现在走的这条路。所以说他不可能认出自己的路。
波特兰高原上到处是一个个隆起的高地,到了海岸便突然低下去,靠海的地方是直上直下的峭壁。现在这个孩子无目的地走到一个最高的地点,他停了下来,希望居高临下,看得远,能够找到合适的方向。前面地平线上一望无垠的是一片苍白的朦朦胧胧的东西。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稍微清楚一点。这片朦朦胧胧的东西,是一种好像黑夜的悬崖的、动荡不定的灰色峭壁。远处,东边一座小山脚下,在灰色峭壁底下,飘荡着一种仿佛长长的黑布条似的、袅袅上升的东西。这片朦胧苍白的东西是雾,黑布条子是烟。有烟的地方一定有人。孩子便朝这方向走去。
他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斜坡,在斜坡底下,朦胧的雾色中的怪石中间,有一条类似沙滩或者地峡的地带,大概是他刚才穿过的高原和地平线上的平原之间的纽带,很明显,他非走这条路不可。
实际上他已经到达波特兰地峡,这是叫作“象棋墩”的洪积地带。
孩子从高原上这个斜坡往下走。
下坡崎岖不平,走起来很困难。他现在走的是跟刚才离开小海湾的相反的方向,所以还比较好走。有上升必有下降。他刚才往上爬,现在该往下走了。
他冒着跌伤和跌在看不见底的深渊里的危险,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为了避免从石头上或者路上滑下去,他抓住野草和长满刺的金雀花,所以刺都刺进了他的手指。到了平坦的地方,才一面休息一面往下走;遇到了断崖,每一步路都得换一个新的办法。打悬崖上往下爬,一举一动都是难题。必须随机应变,不然就有性命的危险。孩子本能地解决了这些难题,连猴子都得跟他学学本领,走钢索的艺人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斜坡虽然又陡又高,他还是走到了最下边。
刚才看见的那个地峡慢慢地越走越近了。
他一面从一块石头上下降到或者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一面跟一只鹿似的时常竖起耳朵留心听。在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轻得听不真切的声音,好像是低沉的号声。事实上,疾风在空中激荡,可怕的北极风也跟着赶来,听起来就跟开来一队号兵似的。就在这个时候,孩子觉得仿佛一只冰凉的手在不时抚摸一下他的前额、眼睛和腮领。原来是鹅毛似的雪片,起初在空中慢慢地飞舞,接着就迅速地旋转。暴风雪来了。孩子浑身覆满了雪片。一个钟头以前占据了大海的暴风雪,现在开始登陆了,它慢慢地侵占了平原,然后经西北方迤逦侵入波特兰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