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一开始就很凄凉。一线黯淡的光透进车子。这是滴水成冰的黎明。苍白的光线把那些被黑夜蒙上撞憧鬼影的物体的轮廓都悲哀而又忠实的勾画出来了,不过没有把熟睡的孩子们惊醒。车子里很暖和。他们的呼吸像两个安静的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外面,风暴息了。曙光慢慢地照亮了地平线。星星像蜡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只剩几颗大星还在坚持。海洋上远远传来了无限空间的歌声。
炉子里的火还没有完全熄掉。朦胧亮慢慢地变成了大天亮。男孩子睡得没有小女孩那样熟。他心里有点更夫和守护人的责任感。当一条特别亮的光线打玻璃窗里透进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儿童的睡眠使人忘记了一切。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他身旁的是什么东西,并且也不打算去回想它,他一味地望着天花板,像做梦似地漫无目的地望着“哲学家于苏斯”这几个字。他不识字,所以不知道这一行字的意义。
他听见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
门开了,踏板放下去了。于苏斯走了进来。他走上三级踏板,手里提着熄灭了的风灯。
同时有一只四蹄动物叭哒叭哒地走上踏板。这是跟着于苏斯回来的奥莫,它也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这个睡醒的孩子吓了一跳。
也许是肚子饿了,狼张开嘴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它走到踏板中间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把两只前爪伸进车子里,两只腿弯搁在门槛上,活像一个立在讲坛前的教士。它远远地嗅了嗅箱子,因为它对住在车子里的这两个客人还感到不习惯。狼嵌在门洞里的半个身子经晨光一照,显得乌黑。最后它下了决心,走了进来。
孩子一看见狼走进车子,就打熊皮里跳出来,站在熟睡的孩子面前。
于苏斯刚刚把风灯挂在天花板的钉子上。他一声不响,用一种机械的动作,慢慢地解开挂着用具袋的腰带的扣子,把腰带放在木架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珠子好像是玻璃的。他好像正在想一件什么深不可测的事情。他终于又恢复了常态,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他大声说:
“她真是个有福气的!死了,确实死了。”
他蹲下身子,在炉子里加了一铲子煤渣,翻了翻泥炭,嘟囔着说: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陰险的未知之神把她埋在两尺深的雪里。要是没有嗅觉跟克里斯多福·哥轮布的脑子同样灵敏的奥莫,我现在还在深雪里蹚来蹚去,跟死神捉迷藏呢。提奥奇尼斯①提着灯笼找正人君子,我提着灯笼找女人。他找到的是讽刺,我找到的是悲悼。她身上冰凉!我摸摸她的手,简直像一块石头。她那两只眼睛多么沉静!怎么会有这种傻人,居然撤下孩子死了!现在在这个匣子裹住三个人,实在不大方便。真是不测之祸!我现在也有个家了!有儿有女。”
①古希腊哲学家。轻视安乐,住在桶里,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
在于苏斯说话的当儿,奥莫走近火炉。睡着了的小女孩的一只手在火炉和箱子的中间搭拉着。狼开始恬这只手。
它恬得那么轻,所以没有惊醒她。
于苏斯转过身来。
“很好,奥莫。我做父亲,你做叔叔。”
接着他又继续做哲学家的工作,也就是说继续生炉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
“我来抚养他们。好,一言为定。再说,奥莫也愿意。”
他站起身来。
“我倒想知道谁应该对这个女人的死亡负责。是人类呢,还是……”
他望着上空,望着天花板外面的天空,嘟哝着说;
“是你吗?”
随后他低下头,好像头上有一种压力似的,他又说:
“杀死这个女人的是黑夜。”
他抬起眼睛,看见了那个正在听他讲话的、睡醒了的孩子的脸。于苏斯突然问他:
“有什么好笑的?”
孩子回答道:
“我没有笑。”
于苏斯心里一惊。他不声不响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真可怕。”
昨天夜里车子里很暗,所以于苏斯没有看清这个孩子的面孔。现在天亮了,他才能看清楚。
他把两只手掌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带着越来越注意的神情,又看了看他的脸,嚷道:
“不要再笑了!”
“我没有笑。”孩子说。
于苏斯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
“我对你说,你还在笑。”
如果不是出于怜悯,就是出于愤怒,他抓住孩子,用力摇了一下,粗暴地问他:
“谁把你弄得这副模样?”
孩子回答道:
“我不懂您这是什么意思。”
于苏斯又说:
“你脸上这个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直是这样,”孩子说。
于苏斯朝箱子那边转过头去,低声说道:
一我还以为这种作品已经绝迹了呢。”
为了不吵醒婴儿,他轻轻地把那本垫在婴儿头底下当枕头的书怞出来。
“让我们看看《征服篇》,”他嘟哝着说。
这是一本用软羊皮纸装订的对开本的书。他用大拇指翻了一会儿,才停在一页上,然后把书打开,放在炉子上,读道:
“De Denasatis①。在这里。”
①拉丁文:指劓鼻。
他接着读下去:
“Bucca fissa usque ad aures,genzivis denudatis,nasoque murdridato,masca eris,et ridebis semper。①”
①拉丁文;将嘴巴一直割到耳朵,剔开牙向,割开鼻根,面具就完成了,你就永远笑了。
“一点也不错。”
他把书又放在木架上,嘟哝着说:
“不必深入追究了。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笑吧,我的孩子。”
小女孩醒了。她的问候是一阵哭声。
“来,奶妈,喂奶吧,”于苏斯说。
扶着婴儿坐好以后,于苏斯打炉子上拿起瓶子给她喝。
这当儿,太阳刚刚爬上地平线。红色的光线打官子里透进来,正好落在小女孩转过来的脸上。她那两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太阳的眼珠像两面小镜子似的,反射出两个深红色的圆点。眼珠子一点也不动弹,眼皮也是如此。
“瞧!”于苏斯说,“她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