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四卷 上刑罚的地窖 第二章 从欢乐到沉痛

    太简单了,简直是奇迹!这正是“绿箱子”开早饭的时候,蒂不过是来问问格温普兰为什么还不到他们的小饭桌那儿去。

    “是你!”格温普兰叫一声,他所有的话都说完了。现在他除了蒂生活在其间的这片天地外,没有别的天际,没有别的视野了。

    没有见过紧跟着暴风雨而来的海洋微笑的人,无法想像他现在的平静的心境。没有比深渊更容易恢复平静的了。因为它的嘴巴很容易吞东西。人心也是如此。不过也不是永远如此。

    只要蒂一露面,格温普兰心里的光明就发出光辉,照射在她身上,于是眼花缭乱的格温普兰身后的鬼影就逃之夭夭了。爱情这玩意儿真是个有本事的和事老!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面对面的坐下,于苏斯坐在他们中间,奥莫待在他们脚下。桌子上有一把茶壶,壶底下是一个冒着火焰的小灯。费毕和维纳斯正在外面忙着做杂务。

    早饭跟晚饭一样,是在当中的一间屋子里吃的。因为地方很窄,桌子又小,所以蒂的背靠在一道半截板墙上,正好对着“绿箱子”的门口。

    他们两人膝盖碰着膝盖。格温普兰替蒂倒了一杯茶。

    蒂很动人地吹着自己的茶杯。突然间,她打了一个喷嚏。这当儿,灯头上升起一缕烟,有一个好像纸片似的东西变成了灰烬。使蒂打喷嚏的就是这缕烟。

    “这是什么?”蒂问。

    “没什么,”格温普兰回答。

    她轻轻地笑了。

    他刚才烧的是公爵小姐的信。

    爱人的良心就是被爱的女人的守护神。

    真奇怪,格温普兰身上少了这封信,觉得很舒服。跟鹰感觉到自己有两只翅膀一样,他又觉得自己是个正直无欺的汉于了。

    他觉得诱惑已经跟这道烟一起消失,而公爵小姐也跟信纸一样变成了灰烬。

    他们一面把他们的茶杯混在一起,就着一只杯子喝茶,一面谈话。这是情人的细语,麻雀的啁啾。简直可以跟鹅妈妈①和荷马的童话媲美。除了两颗相爱的心以外,别处找不到诗意;除了两个接吻的声音以外,别处找不到音乐。

    ①十七世纪法国作家贝洛有童话集叫《鹅妈妈的故事》。

    “有一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格温普兰,我梦见我们两个人都是野兽,而且还长着翅膀。”

    “长翅膀的是鸟,”格温普兰嘟囔着说。

    “野兽就是天神,”于苏斯忿忿地说。

    谈话继续下去。

    “格温普兰,要是你不在了的话……”

    “怎么样?”

    “那就没有上帝了。”

    “茶太热了。别烫着嘴,蒂。”

    “替我吹吹吧。”

    “你今天早上多么漂亮啊!”

    “你想想看,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你说。”

    “说吧。”

    “我爱你!”

    “我崇拜你!”

    于苏斯自言自语地说:

    “皇天在上,这倒是两个老实人。”

    人在相爱的时候,最美妙的是缄默的时刻。在这个当口,你好像在把爱情堆积起来,然后爆发成甜蜜的碎片。

    停了一会儿,蒂又大声说:

    “你知道不?晚上我们演戏的时候,我的手一摸到你的额角……啊!格温普兰,你有一颗高贵的脑袋!……我的手指一摸到你的头发,我就打哆嗦,好像尝到了天上的快乐,我对自己说:在这个包围着我的黑暗世界里,在这个孤独的天地里,在我住在里面的这个无垠的沙漠里,在我的和每一样东西的恐怖当中,我只有一个依靠,喏,就是他——就是你。”

    “啊!这是因为你爱我,”格温普兰说。“我也是一样,我在世间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我的一切。蒂,你愿意叫我做什么?你要什么东西?你需要什么?”

    蒂回答说:

    “我不知道。我很幸福。”

    “啊!”格温普兰说,“我们都很幸福!”

    于苏斯提高了嗓音:

    “嘿!你们很幸福。这是犯法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啊!你们很幸福!很好,你们应当躲起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们。你们占的地位越小越好。幸福应该藏在一个窟窿里。要是办得到的话,应该编得比你们现在还要小。照上天的尺度来说,幸福的人越小,他们的幸福就越大。心满意足的人应该跟干了坏事的人一样躲起来。嘿!你们身上发光,那你们就是讨厌的蛮火虫,他妈的,人家从你们身上踩过去,还自以为做了好事。这种谈情说爱有什么意思呢?我可不是个专门看着你们亲嘴的保姆。我腻味透啦!见鬼去吧!”

    他觉得自己气呼呼的口气越来越软,简直到了温柔的地步,于是从牙齿缝里吁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感情压下去。

    “爸爸,”蒂说,“你的话怎么这么冲!”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太幸福,”于苏斯回答。

    这当儿,奥莫也附和于苏斯的意见。两个情人脚下传来了狼的叫声。

    于苏斯弯下身子,一只手放在奥莫的脑瓜上。

    “正是这样,你今天的脾气也不好。你也在发牢蚤。你头上的毛也竖起来了。你不喜欢别人谈情说爱。这是因为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得了,别言语了,你已经讲过了。算了,你已经表示过你的意见了;现在闭上嘴吧。”

    狼又叫起来了。

    于苏斯往桌子下面看了看它。

    “不要叫,奥莫!得了,不要再坚持了,我的哲学家!”

    但是狼却站了起来,冲着门口露出牙齿。

    “你怎么啦?”于苏斯说。

    他于是抓住奥莫的脖子。

    尽管狼在咬牙切齿,蒂却一点没有注意,她正沉在她的思潮里,一声不响地管自玩味着格温普兰说话的声音,只有瞎了眼的人才会这样出神,他们有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内心的歌唱,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理想的音乐,代替了他们所缺少的光明。盲瞽好比一条地道,我们可以在那儿谛听深不可测的永恒的和谐。

    在于苏斯低下头责备奥莫的当儿,格温普兰抬起了眼睛。

    他正想喝一杯茶,但是他没有喝;他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的手好像是一个慢慢松开的弹簧,手指头都伸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呆在那儿,两眼发直,呼吸也停止了。

    一个人站在蒂身后的门框里。

    那人穿一身黑衣服,外面罩一件法官穿的长袍。假发一直披散到眉毛上,手里拿着一根两端雕着王冠的铁棒。

    铁棒又短又粗。

    读者只要想一想墨杜萨从天堂里的两条树枝中间探出头来的景象,就能明了当时的情形了。

    于苏斯觉得有人进来了,他没有松开奥莫,抬起头来,马上认出了这个可怕的人物。

    他从头到脚哆嗦了一下。

    他在格温普兰的耳朵旁边悄悄地说:

    “这就是铁棒官。”

    格温普兰现在想起来了。

    他正要发出惊奇的叫声。但是他忍住了。

    原来那根两端雕着王冠的短棒就是“铁棒”。

    当时市法院的官吏在就职的时候,就是拿着“铁棒”宣誓的,古时英国警察机关的铁棒官就是因此得名的。

    在这个戴假发的人另外一边的陰影里,能够看见惊慌失措的客店主人。

    那人跟古宪章里的“哑女神忒弥斯①”的化身一样,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右手从红光满面的蒂头上伸过来,用铁棒碰了一下格温普兰的肩膀,同时用左手的大拇指指了指他身后的“绿箱子”的门。正因为那人一句话也没说,所以他这两个手势也就显得特别威风凛凛,它们的意思是说:跟我走。

    ①希腊神话中掌管法律的女神。

    在诺曼底人的老档案里有下面这句话:Pro signo exeundi,sursum trahe①。

    ①拉丁文:见了这个标记,必须跟着走。

    铁棒放在谁身上,谁就除了服从以外,没有别的权利。对这个哑口无言的命令什么抗辩都没有用。凡是反抗的人都要受到英国严刑惩办。

    格温普兰接触到这种严厉的法律,起先是心里一震,后来好像浑身麻木。

    虽然铁棒不过是轻轻碰了他一下,可是,哪怕是铁棒狠狠打在他头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昏头昏脑。他看得出来,必须跟着这个警官走。可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于苏斯也沉入了痛苦与不安,他仿佛看见了一些蛛丝马迹。玩把戏的同行啦,他的竞争者啦,牧师啦,被人告密的“绿箱子”啦,这条违反警章的狼啦,他跟主教门的那三个监督的舌战啦,他都一样一样的想起来了;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太可怕了,说不定这是格温普兰的那番不轮不类的欺君犯上的议论引出来的。

    蒂还在笑。

    不管是格温普兰也好,于苏斯也好,都没有吭气。两个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不要让蒂不安。狼的看法大概也是这样,因为它现在也不叫了。当然,于苏斯一直没有放开它。

    再说,在必要的时候,奥莫也很乖巧。读者一定注意过动物也有一定的智慧吧?

    要是说狼也能了解人类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说它已经感觉到自己是一头不受法律保护的动物了。

    格温普兰站起来。

    压根儿不能够抵抗,格温普兰知道这一点,他想起了于苏斯以前说的话,而且也不能够提问题。

    铁棒官从格温普兰肩膀上怞回铁棒,把它竖着拿在手里,这是当时所有的老百姓都懂得的警察局下命令的姿势,意思是说:

    “这个人应该跟着我走,与别人无涉。大家都要留在这儿。不许声张。”

    不许跟着看热闹。警察机关自古以来一直喜欢这样逮捕人。

    这样逮捕叫做“秘密羁押”。

    像一个能够自己转动的机器人似的,铁棒官一下子转过身去,迈着庄严的步子,朝“绿箱子”的出口走去。

    格温普兰看了看于苏斯。

    于苏斯耸耸肩膀,拧起眉毛,伸开两只手,肘弯往腰里一缩,做了一个哑剧的手势,意思是说:听天由命。

    格温普兰看了看蒂。她沉醉在自己的美梦里。她还在笑。

    他把手指尖放在嘴上,送给她一个无法表达的飞吻。

    铁棒官一转过身去,于苏斯的恐怖稍微减轻了一点,他趁着这个空儿,在格温普兰耳边悄悄地说:

    “人家不问你,千万不要说话!”

    格温普兰好像是在病人屋里似的,留心不弄出一点声音来,他轻轻地从板墙上取下他的帽子和外衣,穿好,用大衣一直遮到眼睛那儿,然后又把帽檐拉下来遮住前额;他根本没有睡过,身上还穿着做活儿的衣服和皮披肩。他又看了一下蒂。铁棒官已走到“绿箱子”的门口,举起铁棒,开始走下踏板。这当儿,格温普兰才开始跟上去,好像那个人是用一条看不见的链子牵着他似的。于苏斯望着格温普兰走出“绿箱子”。这时狼发出一声悲哀的叫声,可是于苏斯马上就让它静下来,轻轻地对它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院子里,维纳斯和费毕悲伤地望着格温普兰被人家带走,望着铁棒官的丧服颜色的衣服和铁棒,尼克莱斯老板偷偷地做了一个傲慢的手势,把她们惊慌的叫声压了下去。

    两个姑娘惊呆了,看上去像一对钟侞石像。

    古维根惊慌失措地把自己的脑袋伸进半开的窗口里,张大着眼睛,朝外张望。

    铁棒官走在格温普兰前面,离他几步远,也不回过头来看他,态度冰冷,安静,只有法律才有这股沉着劲儿。

    在坟墓似的寂静中,两人走出院子,穿过黑暗的酒店厅堂,到了广场上。客店门口聚着几个过路的人和一队由承法吏带头的警察。看热闹的人望见警官手里的铁棒吃了一惊,连忙按照英国人的规矩,一声不响地散开,站在旁边。铁棒官朝当时叫做小河畔街的一条沿泰晤士河的小街走去;格温普兰夹在承法吏的好像篱笆似的两队警察中间,面色苍白,除了两条腿以外,浑身纹丝不动,身上裹着的大衣简直像一块殓尸布。他跟在那个一言不发的人身后,慢慢地离开了客店,仿佛是一座追踪鬼魂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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