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七卷 泰坦女神 第四章 撒旦

    突然间,睡觉的人醒了。她猛的一侧身坐起来,姿势庄严而又和谐;她那微微散乱的,跟丝一样的金黄头发,柔和地披散在腰间;她那荡下来的衬衣,使人能够看见她一只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只美丽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脚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这只脚值得伯里克利①崇拜,费底亚斯②也会拿它当模型;接着,她像旭日下的一只母老虎一样伸懒腰,打呵欠。 

    ①古雅典政治家,奖励艺术和文学。 

    ②古希腊伟大的雕刻家。 

    格温普兰的呼吸大概很困难,正像我们屏住呼吸的时候一样。 

    “这儿有人吗?”她说。 

    这句话是在她打呵欠的时候说的,那副神气动人极了。 

    格温普兰听着这个他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声音非常迷人;语气又高傲,又优雅;妩媚的声调减轻了习惯发号施令的口气。 

    随后她跪在床上,古代有这么一个里在千百个衣褶里跪着的雕像;她把睡衣拉过来,跳下床,赤裸裸地站着,只一转眼的工夫,她就穿上了她的绸睡衣。睡衣的袖子很长,遮住了她的手。只能看见她的脚趾,白色的脚趾甲很小,好像孩子的脚。 

    她把那波浪似的头发拉出来,披在睡衣外面,接着她跑到床后套间尽里头的地方,把耳朵贴在那个有图画的镜子上,镜子后面大概有一道门。 

    她弯起食指,用指弯敲敲玻璃。 

    “有人吗?大卫爵士!您已经来了吗?现在几点钟?是你吗,巴基尔费德罗?” 

    她转过身来。 

    “不对。不是这边。浴室里有人吗?回答呀!不,不,谁也不会从那边进来的。” 

    她走到银色帐幔那儿,用脚尖踢开它,侧身走进大理石房间。 

    格温普兰像要断气似的,浑身发冷。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逃走也太晚了。何况他又没有逃走的力量。他恨不得大地裂开一条缝,让他钻到地底下去。没有办法不让人家看见自己了。 

    她看见了他。 

    她望着他,虽然非常诧异,可是却没有大惊小怪,她又高兴又轻视地说: 

    “啊哈!格温普兰!” 

    接着,她猛地一跳,搂着他的脖子,因为这头母猫本来是一只母豹。 

    她用两只裸露的胳膊紧紧的搂着他的头,她刚才的动作很快,两只袖子已经缩了下来。 

    她一下子把他推开,两只兽爪子似的小手放在格温普兰的肩膀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站在她面前,她奇怪地望着他。 

    她那一双毕宿星似的眼睛死命地望着他。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又卑鄙又纯洁的东西。格温普兰望着她的蓝眼珠和黑眼珠,他在这天国和地狱的注视下,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对男女互相向对方放射出一种不吉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他的畸形把她迷住了,她的美丽也把他迷住了,两个人都笼罩在恐怖里。 

    他问声不响,仿佛被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得抬不起头来。她大声说: 

    “你这个人很聪明。你来了。你知道我是被迫离开轮敦的。于是你就追我来了。做得很好。你到这儿来了,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互相占有的欲望好比闪电。格温普兰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很难解释的正直而又强烈的恐惧,他开始向后退,但是放在肩膀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他。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可违拗的东西。他到这个“野兽”女人的洞袕里,自己也变成了野兽。 

    她接着说: 

    “安妮这个傻子你知道?我指的是女王不知道为什么召我到温莎来。等我到了这儿,她却同她的傻子大法官关在屋子里。可是,你是怎样到我这儿来的?这才是我所说的男子汉。困难!没有这回事!我一叫你,你就赶紧跑来了。你打听过吗?我的名字是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是谁带你来的?一定是我那个侍童。他是个机灵鬼。我要赏他一百几内亚。你是怎样进来的?告诉我。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愿意知道。一解释就没有味儿了。我喜欢你是个让人吃惊的人,你丑得可怕,妙就妙在这儿。你是从天顶上掉下来的,再不然就是从第三层地狱门里钻上来的。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不是天花板裂了一条缝,就是地板开了一道口子。不是云端里降下来的,就是从硫磺的光焰里冒上来的。你一定是这样来的。你应该跟神仙一样走进来。咱们一言为定,你是我的情人。” 

    格温普兰晕头转向地听着,觉得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动摇了。完啦。不可能怀疑了。前天夜里的那封信,这个女人已经证实了。他,格温普兰,做一个公爵小姐的情人!骄傲这个长着一千个陰森森的脑袋的大怪物一在这颗不幸的心里翻腾起来了。 

    虚荣心是一种藏在我们心里跟我们作对的巨大力量。 

    公爵小姐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已经来了,这是天意如此。我什么也不需要。天上或者地下有一个人把我们撮合在一起。这是冥河和曙光女神的姻缘。违反所有的规律的疯狂的姻缘!那天我一看见你就说:正是他。我认识他。这是我梦里的妖怪。他将来是属于我的。应该帮命运的忙。所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格温普兰,这儿有一个问题,你相信宿缘吗?我相信,我看过西塞罗的《西皮翁之梦》以后就相信了。喷!喷!我还没有注意呢。一身绅士的衣服。你打扮得跟老爷一样。为什么不这样呢?你是跑江湖的骗子。那就更有理由了。一个戏子抵得上一个爵士。再说,爵士是什么东西?小丑。你的身段很美,很结实。你到这儿来,真是天下奇闻!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这儿待了多大工夫了?你看见我的裸体了吗?很美,不是吗?我洗澡去。啊!我爱你。你看了我的信了!是你自己读的,还是别人读给你听的?你大概不识字吧。我问你,但是你不要回答。我不喜欢你的声音。它很温柔。像你这样一个无比的怪人不应该说话,应该咬牙切齿。你的歌声很悦耳。我讨厌这个。这是你使我讨厌的唯一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是了不起的,也就是说,其余的一切都很美妙。要是在印度,你一定是个活神仙。你脸上这个可怕的笑容是天生的吗?不是的,对不对?大概是刑罚的结果吧。我希望你犯过什么罪。到我怀里来吧。” 

    她跌坐在沙法上,拉他坐在旁边。他们不知怎么一来,就你挨我我挨你地坐在一起了。她的话像狂风一样刮在格温普兰身上。他差不多很难理解这些旋风似的疯话的意义。她的眼睛闪耀着钦佩的光芒。她用又疯狂又温柔的口气,激动癫狂地说着。她的话简直跟音乐一样,不过格温普兰听着这个音乐,仿佛听见了风暴的声音。 

    她第二次死命地望着他。 

    “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堕落,多么幸福啊!高高在上实在乏味!没有比高贵尊严更讨厌的了。堕落才是休息。我得到的尊敬太多了,所以我需要轻蔑。从维纳斯,克娄巴特拉,舍弗娄夫人和龙克维尔夫人①起,一直到我为止,我们都有点反常。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公开表明我们的关系。哈,这件风流事将要给我的斯图亚特皇族一个沉重的打击。哈!我现在能喘一口气了!我找到了生路。我终于逃脱了皇族的束缚。摆脱了自己的阶级才是解放。粉碎一切,向一切挑战,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破坏,这才叫做生活。听好,我爱你。” 

    ①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女王。舍弗娄和龙克维尔两夫人是十七世纪法国两贵妇。 

    她停了下来,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爱你,不单单因为你是个畸形人,也因为你的卑贱。我爱上一个妖怪,爱上一个蹩脚戏子。一个人人轻视讥笑的、滑稽、丑陋、在一个叫做戏台的枷刑台上供人取笑的情人,特别有味儿。这等于吃深渊的果子。一个名誉扫地的情人很有趣。尝尝地狱的、不是天国的苹果;一直在诱引我的就是这个,我如饥似渴地想望这个苹果,我就是这个夏娃。深渊的夏娃。你不知道,说不定你就是一个魔鬼。我把我的童贞留给梦的面具。你是一个木偶人,牵线的是一个幽灵。你是地狱的、伟大的笑容的化身。你是我等待的主人。我需要的是美狄亚和伽妮娣那样的爱情。我老早就相信我会碰上黑夜的荒诞不经的奇遇。我需要的正是你。我对你说了一堆你听不懂的废话。格温普兰,谁也没有占有过我,我把跟炽烈的炭火一样纯洁的我献给你。当然,你不会相信,不过要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的话跟火山爆发一样。如果把艾特纳①山腰戳一个窟窿,就能对她喷出的火焰有一个概念。 

    ①即西西里的艾特纳火山。 

    格温普兰结结巴巴地说: 

    “小姐”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开口!让我来仔细端详你。我是一个落拓不羁的纯洁的女人。我是巴克科斯①的童贞女祭司。没有一个男子认识过我,我可以做代尔费的童身降神女巫,赤着脚站在青铜祭坛上,在那儿,祭司们肘弯靠在妖蛇皮上,跟看不见的神仙悄悄地谈话。我的心是一块顽石,但是它跟被海水冲到泰河口洪特里纳勃礁底下的神秘的石子一样,这种石子砸开以后,里面有一条蛇。这条蛇就是我的爱情。无所不能的爱情!因为它把你召来了。我们中间的距离大得不得了。我以前在天狼星上,你以前在玉衡星上。你跨过这个遥远的距离,到这儿来了。很好。不要开口。占有我吧。” 

    ①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她停了下来。他浑身直打哆嗦。她又笑了。 

    “你看,格温普兰,梦想就是创造。希望就是呼唤。制造幻想就是向现实挑战。无所不能的可怕的黑暗是不容许人向它挑战的。它满足了我们的心愿。喏,你在这儿。我敢丧失我的一切吗?敢,我敢做你的情人,你的姘妇,你的奴隶,你的东西吗?求之不得。格温普兰,我就是女人。女人是渴望变成污泥的粘土。我需要轻视自己。这样才能使骄傲更有味道。贵必须和贱混淆。没有比这个配合更好的了。你,受人轻视的人,轻视我吧。做贱人的残人是多么快乐啊!我采一朵特别大的卑贱之花!践踏我吧。这样才是真爱我。我知道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崇拜你?因为我看不起你。因为你在我脚下最下层,所以我把你放在祭坛上。上和下放在一起,这是混沌,我喜欢的就是混沌,末日也是混沌。什么是混沌?一个大污泥坑。上帝用污泥坑创造光明,用陰沟创造世界。你不知道我的心多么坏。你用污泥造一颗星,这颗星就是我。” 

    这个可怕的女人一面如此这般地说着,一面松开睡衣,露出她的处女的身体。 

    她接着说: 

    “对所有的人来说,我是一头母狼,对你来说,我是一条母狗。他们要怎样惊奇呵!傻瓜的惊奇是甜蜜的。我,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女神吗?沧海女神把自己献给独眼的妖怪。我是个仙女吗?于尔姬委身给布格里斯,有翅膀的布格里斯长着八只有蹼的手。我是个公主吗?玛利斯图亚特宠幸利齐和。三个美女,三个怪物。我比她们更伟大,因为你还不如那三个怪物。格温普兰,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外面是怪物,我心里是怪物。我的爱情就是这样产生的。任性?是的。飓风是什么?也是任性。我们的星宿有相互的吸引力。我们两人都是属于黑暗的,你的脸黑,我的心黑。现在轮到你来创造我了。你来了,喏,我的灵魂现出来了。我本来没有看见过它。它是惊人的。你的来临把我这个女神的妖蛇引出来了。你让我看见了我的本性。你使我发现了我自己。你看,我多么像你。你看我就跟照镜子一样。你的脸就是我的灵魂。我不知道它会可怕到这个程度。我呀,我也是个妖怪!啊!格温普兰,你解除了我的烦闷。” 

    她露出一个孩子般的古怪的笑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你愿意看一个疯婆子吗?喏,我就是。” 

    她的目光一直刺到格温普兰心里。一道目光好比一剂村药。她的敞开的睡衣使格温普兰的思想非常混乱。一种盲目的兽性的迷惘突然占据了格温普兰的心。又迷惘,又痛苦。 

    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迸射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已经溶化了,无法补救了。他连说一个字的气力也没有。她打断了自己的话,仔细端详着他:“啊!妖怪!”她喃喃地说。她变成了野人。 

    突然,她抓住他的两只手。 

    “格温普兰,我是宝座,你是垫戏台的凳子。让我们的地位拉平吧。啊!我跌下来了,多么幸福啊!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卑贱到什么程度。他们要加倍地在你面前低头跪拜,因为他们越憎恨你,就越要匍匐奉承。人类就是这么回事。他恨你,可是得在地上爬。他是一条龙,可是得装成一条毛虫。啊!我跟神仙一样堕落。他们永远不能说我不是一个国王的私生女儿。我的行为跟一个女王一样。萝多浦是谁?是一个爱上傅岱的女王,傅岱长着一颗鳄鱼脑袋。她为了纪念他建了第三座金字塔。潘泰茜来爱上了一个叫做萨奇泰尔的半人半兽的怪物,这是一个星座。你说说看,奥地利的安妮怎么样?她的马萨林长得丑极了!你呢,你并不丑,不过是畸形。丑是卑贱,畸形是伟大。丑是魔鬼背着美,在黑暗地里扮的鬼脸。畸形是至高无上的反面。是另外的一端。奥林匹斯山有两面山坡;对着光明的一面归阿波罗掌管,对着黑暗的一面归波吕斐摩斯①掌管。你呢,你是泰坦②。你在森林里是伯厄蒙,在海洋里是来维亚旦,在陰沟里是帝奉③。你是伟大的。你的畸形有霹雳。你的脸是被雷打坏的。它的形状是怒火的巨手绞出来的。火焰在你脸上扭了一下,接着就走开了。无形的天谴一时暴怒,把你的灵魂粘在这个可怕的超人面孔底下。地狱是一个上刑的洪炉。里面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是我们所说的命运;这块烙铁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爱你就是明了什么叫做伟大。我得到了这个胜利。做阿波罗的情人,多么大的成绩!光荣应该根据它所造成的惊愕程度来衡量。我爱你。我想你,想了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夜晚啊!这座宫殿是我的。你以后可以看看我的花园。那儿有遮在树叶于下面的泉水,可以在里面拥抱的山洞以及伯宁骑士的许多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还有花!花简直太多了。到了春天,玫瑰花跟大海一样。我对你说过女王是我的姐姐了吗?在我身上,你愿怎样就怎样办好了。我天生就是这种人。朱底特吻我的脚,撒旦唾我的脸。你相信宗教吗?我是拥护教皇的。我的父亲詹姆士二世是在法国一群耶稣会士中间去世的。我从来没领略过跟你在一起的这种滋味。啊!我愿意晚上乘一条金色的船,在无限温柔的大海上荡漾,我们躲在朱红色的帐篷里,两人靠在一只垫子上听音乐。侮辱我,打我,踢我,像对待一个贱人一样对待我吧。我崇拜你。” 

    ①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②希腊神话中的勇士。 

    ③伯厄蒙和来维亚旦是《圣经》中的巨兽。帝奉是埃及的罪恶之神。 1/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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