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声不响地呆在岩石上,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不喊也不叫。虽说这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却一声不响。船上也同样寂静。孩子没有叫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没有对他说一句惜别的话。两方面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鬼魂在冥河边上分别一样。孩子一动不动地立在岩石上,望着越走越远的小船,潮水已经上来了,激荡着岩石。看起来他好像心里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什么?漆黑。
隔了一会儿,船到了海湾出口的地方,走进那条狭窄的走廊。海峡在两块劈开的巨石中间蜿蜒穿过,两边好像是两堵高墙。现在还看得见映在明亮的天空上的桅尖。桅杆在巨石中间荡来荡去,仿佛突然钻了进去似的,看不见了。完了。船已经入海了。
孩子望着那条船消逝了。
他吃了一惊,但是接着就沉思起来。
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使他越来越惊奇,越来越迷糊了。这个弱小的心灵仿佛已经有过一些人生经验。说不定他已经在审判人生了呢。过早的考验,往往在儿童的内心深处放上一架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天平。这些幼小的心灵往往会把老天爷也放在上面称一称。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对什么都让步。一句怨言也没有,无可指责的人从不责备别人。
人家冷不防地抛弃了他,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的心好像僵硬了。这次命运的突变,仿佛又把他刚开始的生活切断了。但是他没有低头。他挺着身子忍受了这个晴天霹雳。
他虽然惊愕,却并不气馁,不拘谁看了都会明了:这些抛弃他的人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他们。
孩子想着想着,把寒冷也忘了。海水突然打湿了他的脚;涨潮了;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刮起北风来了。他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醒了。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今天为止,除了单桅船里的那几个人以外,他不认识别的人。而现在他们又溜了。
说起来也奇怪,他仅仅认识这几个人,可又像不认识他们。
他说不出来他们是谁。
他的童年虽然是跟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可是他并不觉得他是他们的人。他不过是跟他们混在一起,如此而已。
他们现在已经把他忘了。
手里没有钱,脚上没有鞋子,身上只有这一点衣服,口袋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
寒冬。黑夜。得走好几公里路才能找到有人烟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些人把他带到海边上,就撂下他走了。除了这些人以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生活无缘。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不得人了。
其实,他不过才十岁。
孩子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这边是越来越浓的夜色,那边是奔腾澎湃的海浪。
他伸开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个呵欠。
接着,突然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似的,他大着胆子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然后他就转过身来,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绳索的那种轻巧劲儿,沿着悬崖往上爬。他一会儿顺着小径,一会儿离开小径,又麻俐又冒失地往上爬。现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陆地上爬,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其实他什么目的地也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着,毫无目的,仿佛一个要逃脱命运摆布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兽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连攀带爬。波特兰的悬崖是朝南的,路上没有什么雪。寒冷的天气已经把雪冻在地上,走起来很困难。不过这个孩子总算从这段路上熬过来了。他穿的这件大人的上衣又长又大,走起来很不方便。他不时在悬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着一块冰,滑下去。他在悬崖上吊了一会儿,才抓住一根干枯了的树枝或者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有一回他踩着一条石缝,石头塌了,他也跟着滑了下去。石头塌了很危险。孩子跟从屋顶上往下滚的瓦片一样,滚了好几分钟,一直滚到深渊的边缘上;幸亏他抓住一丛野草,才保住了这条小命。他在深渊的边缘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样,没有大声喊叫;他定了定神,接着一声不响的又往上爬。他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危险。斜坡由于天黑,走起来更困难,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边。
孩子面前这块突出的岩石好像越长越高。他越往上爬,岩石的顶端好像越高。他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悬崖好像是他和天空之间的一道屏障。最后,他终于爬上去了。
他跳上高原。我们简直可以说,他登上了陆地,因为他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
他刚爬上悬崖就浑身在打哆嗦。他脸上觉着北风好像在黑夜里咬他一样。刺骨的西北风不停地刮着。他里紧他那件水手穿的粗布上衣。
这是一件好衣服,吃航海饭的人管它叫“挡西南”。因为西南风带来的雨水淋不透它。
孩子爬上了高原,就停下来,两只赤着的脚在冻着的土地上站稳以后,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前面是陆地,后面是海,头上是天。
不过天上没有星星。朦胧的夜雾遮住了天顶。
他爬上了石壁,面前就是陆地,他仔细地望了一会儿。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上,到处都覆盖着冰雪。一片片灌木丛迎风颤栗。看不见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牧羊人的窝棚也看不见。这儿那儿,可以看到一阵阵白色的旋风,卷起了陆地上的雪未,在不停地旋转。波涛起伏的地面转眼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隐在地平线下,看不见了。白雾笼罩着陰暗的原野。寂静。无边的寂静。坟墓般的寂静。
孩子转过身来看看海。
海跟陆地一样,也是白蒙蒙的一片,不过地上是白雪,海里是白色的泡沫。没有比这两种白颜色反射出来的光更凄凉的了。可是夜里的光反而更亮,海像钢一样发亮,悬崖像乌木一样墨黑。从孩子站的地方朝下看,波特兰海湾跟在地图上一样,圆弧形的丘陵围着白色的海湾;这幅夜景有点像梦境;一个白球嵌在黑色的弯月里,月亮有时候也就是这副样子。从这个地角到那个地角,这一带海岸上看不到一点火光,可见那里连一只生了火的炉子,一个有灯亮的窗户,一所有人住的房子也没有。天上和地上一样,没有一丝火光;底下没有灯光,上面没有星光。海湾广阔平坦的水面上,这儿那儿,突然掀起了巨浪。风搅动着水面,把平静的海湾吹皱了。现在还能看得见那只逃走的单桅船。
单桅船像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在水面上轻轻地滑着。
远处,广阔昏暗的海面上出现了不祥的预兆,海水已经翻腾起来了。
“玛都蒂娜号”走得很快,船身也越来越小了。没有比海洋上的船只消失得更快的了。
船头上的灯突然亮了;大概是四周围的黑暗引起他们的不安,领港认为必须用灯光照亮海浪。从远处望去,火光一闪一闪的,好像附在单桅船瘦长的黑影上的鬼火。简直可以说那是一块僵尸布,站起来在海上行走,底下有一个人拿着一颗星星在那里荡来荡去。
天空中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这个孩子还不知道;要是水手的话,早就吓得发抖了。在这危急即将来临的时刻,四大元素好像就要变成有灵魂的东西,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风神秘地变成风神了。海也要变成大洋;威力就是意志的表现,我们平常当做自然物的东西,现在有了灵魂。我们停会儿就会看到什么叫做恐怖了。人的灵魂最怕跟大自然的灵魂斗争。
浑沌就要来了。风扯下雾幕,背景上堆下了乌云,替海浪和冬天合演的这出可怕的戏(我们管它叫暴风雪)布置舞台。
眼前出现了回航的船只。小海湾的航路上不像刚才那样荒凉了。地角后面不时出现一些焦躁不安的小船,它们急急忙忙地向停泊场赶去,有的绕过波特兰海岬,有的绕过圣·阿尔班海德地角。很远的地方也出现了船只。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进来躲风。南边,天越来越黑了,黑夜的乌云低低的压在海面上。悬挂在头上的暴风雨的力量,压平了波浪,海上显得陰森森的。现在可不是扬帆出航的当口。不过那条单桅船还是走了。
单桅船朝南航行,现在已经驶出海湾,到了海上。突然刮起了阵阵的北风。“玛都蒂娜号”(现在还能看清楚)张开了帆,仿佛打算利用飓风的风力似的。刮的是西北风,从前叫做“伽赖纳”风,这种风的脾气怪得很,说不定哪会儿就生起气来。西北风马上就冲着单桅船发脾气了。船舷着了风,船倾斜了,但是它毫不踌躇,继续向大海驶去。显而易见,这不是普通的航行,而是偷偷的出航,它只怕陆地,不怕海,只怕人类的追踪,不怕大风的纠缠。
船越缩越小,直朝水平线上钻。被单桅船拖到黑暗里去的那点火光,也越来越暗。船跟黑夜慢慢的融合在一起,终于看不见了。
这一回是再也看不见了。
至少这个孩子是这样想。他不再向海里望了。他转过脸来,望着平原、荒野和丘陵,说不定这儿能找到活人。他迈开步子,向这个未知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