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候,王好德和長工,一眼看見馮少雲王玉清在軍隊後邊跟着走,覺得非常奇怪。連裏邊的王玉發李二狗周老四等人,都一窩蜂的跑了出來,連祭老六也跟在後面。馮少雲一看,這是一個清算察爲經的適當時機,便站到蔡家大門臺坡邊,大聲的道:“諸位同志,請慢着走,此地有個惡霸,我們應當清算他。”這時,一班中學生和少數幾位解放軍,都站住不走,聽着他說。他接着把蔡爲經的刻薄成家的經過,和這回女兒出醜,拿王好德的女兒代嫁,很詳細地說了一遍。大家聽了異口同聲的說:“清算他,清算他!”馮少雲再補充幾句道:“聽說蔡家一向靠着有錢,買通了官府,有許多田,多年不完糧,這不是黑田是什麼?”大家都嚷着,如果有黑田,更應該檢舉他。馮少雲又接着道:“諸位當中,倘若有人能把他的黑田報告出來,這是有功者賞。”大家聽了,面面相覷。萬想不到,從人叢中,擠出一個人來,一看,原來是蔡老六。這老六是蔡爲經本家,論行輩是爲經的叔叔,可是窮人跟富翁,談不上什麼長輩不長輩,有錢的不是長輩也可充長輩,無錢不是小輩也得算小輩。王玉發看見蔡老六肯出來檢舉,喊道:“六叔,有勇氣一點,走到上邊來說。”蔡老六也站在門坡上,可是漲紅了臉,不會當衆講話。馮少雲見他窘態畢露,忙着把蔡老六的身份,暴露給大家聽,一面向蔡老六道:“蔡家的黑田,不完糧的,究竟有多少?”蔡老六的話箱,有這把鑰匙一開,便膽子壯了一點,說道:“我家大老爹,祖上傳下來,不滿一千畝田,到了他手裏,重利盤剝,哄嚇詐騙,現在已有了三千畝田。這當中,完糧的不過三分之一。雖然他對這樁事,連我也瞞過的,不過我們每天焦不離孟,他進城完糧,有時我也跟着,他想瞞着我,究竟我不是亮眼瞎子,識得幾個字,任他怎樣奸滑,我也能知道他的底細……”正在往下說,人當中鑽出一個曹四老爹,大聲說道:“六哥,你胡嚼些什麼?被大老爹聽着,你不怕氣死他。”馮少雲對於曹四老爹,有點認識,便道:“你是哪一位,別人報告惡霸,你爲什麼打斷他的話頭?你懂禮貌不懂禮貌?”曹四老爹他是十分認識馮少雲的,說道:“馮家大少爺!我姓曹,都趕着我喊四老爹。”少雲咕嚕道:“什麼大少爺,小少爺,現在還有什麼老爺少爺?”曹四老爹不管他,還是連着說下去,他道:“蔡大老爹爲人公正廉明,是我們一鄉當中的人望,不久有當選參議員的希望,你這位馮大少爺,是他的東牀愛婿,怎麼膀子往外彎?把空心甜頭給蔡老六吃,叫他惹是生非,造出一片謠言。”馮少雲微笑着道:“你說蔡爲經是我丈人,這是你白晝見鬼,這位纔是我丈人呢。”說着,手指着王好德。又道:“蔡爲經的作惡多端,一鄉的人都恨着他,敢怒而不敢言,現在共產黨要解放全中國了,我們這兒,已經解放,你還矇在鼓裏,還要說蔡爲經要當選參議員,真是老糊塗蛋!不過話得說回來,你下勁的幫着蔡爲經,對不起,也應該和他一齊清算。”曹四老爹這才肚裏雪亮,看見有幾位軍人,穿的不是國民黨軍隊的服裝,頓時心中發慌,要想腳底下加油,滑腳逃走。馮少雲看出他尷尬形狀,笑道:“不要慌,你沒有多大的罪,只是蔡爲經要你做證人的時候,你得出來當衆坦白,不可再替他隱瞞。”一面向王玉發道:“誰是李二狗?請出來說話。”李二狗做賊心虛,想着這個大場面,蔡爲經和馮少雲兩家的竹槓,是敲不着了,弄得不好,還吃不了,兜着走,存心想溜,卻被玉發一把拉了出來,說道:“李二哥,你在把勢場中,久煉成鋼的,什麼也嚇不倒你,希望你痛痛快快,把蔡爲經如何耍手腕,用金錢,買通了你,你就把我的妹妹出賣,當着大衆,應該講個明白。”李二狗倒是不怯場的,走上臺階,向四方抱了一抱拳,大有江湖賣解的派頭,然後從容的道:“我不過窮一點,討不起親,王好老一向也沒有退婚之意,我也和蔡爲經素不認識,忽然間,有一天他帶着蔡老六找到了我,叫我退婚,許我一點小好處,雖說是二十擔租子,我並沒有拿到手,退婚的信,應該寫給王好老,送到王府上,沒有交給蔡爲經的道理,蔡爲經壓迫着我寫,我蝕了一個妻子,什麼也沒有得着,請諸位替我主張公道。”說着,又向四面抱一抱拳。馮少雲還沒有開口點他,偏偏惹動了蔡老六,站出來說道:“李二狗,好小子,好利口,賴得一乾二淨,你在茶館裏,親口對我說,只要一條,我還不懂什麼叫條,你還給我解釋,說是十兩重的金條。後來我們大老爹親手給了你鈔票洋錢金子,你財迷心竅,出賣老婆,你這無恥的東西,還在人前說得嘴響?”李二狗眼睜睜被他罵了一頓,要在平時,拔出拳頭就揍他一個明白,目下站在這個立場,曉得不能亂動,只好低着頭悶聲不響。馮少雲對解放軍同志道:“諸位還有重要任務在身,我不敢因爲這種小事,來挽留諸位,好在有這許多我們老同學在此,還有本鎮的公正人,這臨時反霸公審,已可舉行,謝謝諸位同志,支持找們。”說着,向解放軍舉手行個敬禮。
這幾位解放軍,就依舊向前進發,趕上前面的隊伍。馮少雲又道:“蔡玉蓉剛在生產,她不過是意志薄弱,上了別人的當,我們不必去驚動她。那蔡爲經,在這樣長的時間,還裝聾作啞,賴在裏邊不出來,實在可惡,請哪幾位去找他出來說話。”王玉發周老四張胖子三個人,異口同聲地,我去!我去!一面三個人就向大門裏走,跟着他們的還有十多個人,徑直的到了蔡爲經的書房。向來他是坐在錢櫃子上的,幾十年來,算是他的安樂椅,現在空空如也,哪有他的影子。再向牀上看,也沒有躺着。王玉發道:“見鬼!他逃到哪裏去了?”跛着腳,倒走得很快,往後門邊去找,只見後門倒是虛掩着,開門一看,還是不見人影。玉發趕快地走到大門外,報告給馮少雲聽。馮少雲道:“這裏沒有什麼交通工具,他就是逃,也逃不遠。”正說着,只見自己家裏一個長工,跑着步,就要快到面前,指着向衆人道:“我家裏打發人來,必有消息。”原來蔡爲經聽着前邊人聲嘈雜,想着雙拳難敵四手,彼衆我寡。就算不會捱揍,說也說他們不過,光棍不吃眼前虧,三十六着,走爲上着,他們找不着主兒,還鬧得出什麼名堂?便把錢櫃開了,值錢的東兩,都揣在身上,扎縛得很是謹慎,也不通知張氏,悄悄地自已開了後門,慌慌張張地走到鎮市上,僱了一乘小轎,擡到馮彩堂家裏。馮彩堂正在看當天的一張地方報,封面第一行大字,印着“本城今晨解放”六個字。馮彩堂很興奮地凝着神往下看,一個長工進來說:“蔡親翁親自來了。”彩堂一手按着報紙,一手推一推老花眼鏡,對面一看,正是蔡爲經已經進來,臉上的神色,很爲難看,便擡身讓坐。蔡爲經究意見過世面,曉得必須先入爲主,使這位親家翁,聽我一面之詞。先對馮彩堂一躬倒地,口裏連說“我真該死!該死 !”馮彩堂道:“何必如此,請坐下詳談。”蔡爲經道:“我實在沒有臉上貴府的門,現在事到無可奈何,不能不老着麪皮,請你替我說句公道話,要不然,要被王玉發李二狗一班地痞把我逼死了 !”馮彩堂微笑着,抽出紙菸遞給蔡爲經,向書桌上去拿洋火。蔡爲經的眼光跟着他的手往桌上看,忽然看見報上登着本城今晨解放,這不會是謠言,必然是事實,心中一塊石頭壓着之外,又壓上一塊大石頭,趕忙問道:“報上的消息是真?”馮彩堂道:“怎麼不真。”蔡爲經聲音都帶着抖,說道:“竟是這樣快,我這個大地主,眼見得要垮。”馮彩堂道:“一個人只要有一雙手,能夠勞動,就會有吃有穿有住,要財產有什麼用?”蔡爲經道:“這且不談這種大道理,只是這班地痞,賴在我家裏不走,怎麼辦?”馮彩堂道:“我叫個長工,到你府上去看看情形。”就立起身來走到外邊,叫人去了。馮少雲指着的長工,正是此人。馮少雲問走到面前的長工道:“有什麼要緊事沒有?”長工道:“蔡大老爹在我們家裏求救兵,進門只差一跪,看他的情形,狼狽異常。”馮少雲道:“他要是早知道今日求人屈膝,何必當初趾高氣揚,專門欺壓窮人,既然蔡爲經在我家裏,天色還未過午,請諸位都到舍間吃中飯,馬上就走。”說着,帶頭先走,一大羣人像是上操一般,整齊的步伐,都跟着走。
到鎮上,經過一家茶館,吃茶的人也有跟着上來,不多一會,到了馮家。馮少雲道:“請諸位稍停一會,讓我先去告訴家父,不要再嚇跑了蔡爲經。”回頭對跟着的兩個長工道:“請你們先去堵住後門,不要放走他。”便趕快的進去,一進書房,就看見蔡爲經和他父親對坐着,正談着此事。蔡爲經看見馮少雲,面紅耳赤,站了起來,只管點着頭。馮少雲對馮彩堂道:“爸爸!請到外間說一句話。”一面又看了蔡爲經一眼。父子二人走到堂屋,馮少雲把早晨到蔡家莊的情形,扼要簡單地說了一遍,馮彩堂連點着下頦,說道:“趕快都請進來,叫廚房另外煮飯。”馮少雲幾步就跑到門口,向外招着手道:“請進!請進!大家都到前面大廳上坐下。”馮少雲道:“現在先請諸位用飯,飯後再找蔡爲經,清算他。”有幾位性急的學生嚷着說:“先找蔡爲經,後吃飯。”有幾位從清早餓着肚子出來,直等到中午,有點飢火中燒,便說道:“吃頓飯,費不了多大時間,還是先吃飯,那末,清算時候長一點,也不要緊。”馮少雲道:“我去催他們開飯。”飯後,馮少雲道:“我們先把蔡爲經應該清算的是哪幾點,寫將下來,使他無可辯駁,不要反咬我們一口,說是倚仗人多壓迫了他。”拿出一副筆墨,提筆寫着:
清算蔡爲經:
一、黑田兩千畝,有蔡老六作證人。
二、欺詐王好德,重利削剝。曹老四寫的借條作證。
三、欺騙王玉清。劉氏,王玉發,王玉清本人作證。
四、曹老四,李二狗,狼狽爲奸,如何處理?
五、蔡爲經囤積糧食五百多石,如何處理?
寫好了,貼在牆上,問諸位還有什麼意見,要修改不要修改?大家都說很對很好。馮少雲便到後邊,請他父親馮彩堂和蔡爲經一齊出來。蔡爲經跟在馮彩堂後面,心中還有一線希望,就是想馮彩堂替他幫忙。低着頭到了大廳,四邊一望,黑壓壓的都是人。再看牆上貼着的條款,件件都真,事事俱對,恨不得有地縫就往下鑽。馮少雲道:“請推舉一位臨時主席,我也是當事人,決不能做。”大家便在學生當中,推出一個叫唐豪的做主席。唐豪立在一張方凳上,把爲什麼要清算蔡爲經的大概,說得很清楚,說完,問蔡爲經有什麼話,儘管來說,讓你自己檢討。蔡爲經遲疑了半晌,對着馮彩堂連連作揖,請他上去講話,馮彩堂連連搖頭。
待了一刻,還是蔡爲經硬着頭皮上去,先對大家一鞠躬,然後說道:“諸位先生,五項條款,我看見了,簡單地答覆諸位。黑田是幾十年相沿下來的事,不是我一個人如此,也不是我憑空想出來的辦法。”唐豪道:“我們只說現在,不說以前,你承認是有黑田,那就好辦。”蔡爲經又道:“欺詐王好德,是他願意寫的借條,不是我強逼他。”唐豪道:“這不能聽你一面之辭,叫曹老四說句公話。”曹四老爹本想幫着蔡爲經的,這時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覺得渾身都是錯,心裏念着十手所指,十目所視,可不是玩的,就走出人叢說道:“蔡大老爹要收王好德的佃,我看着心有不忍,纔想出寫借條,雖然不是逼着他寫的,如果不是逼着收佃,怎會有這借條。”唐豪點頭道:“曹老四聽說他的爲人,不太老實,或許現在覺悟了,說的話還對。”蔡爲經接着又道:“欺騙王玉清,是她願意代嫁的……”話尚未完,王玉發已經忍耐不住,走到前邊,說道:“快不要聽他的話,我家的人都在場,蔡爲經屢次逼我父親答應代嫁,不答應就收佃,這是鐵的事實,任憑如何,不能聽他抵賴。”唐豪道:“蔡爲經的答覆,我把它總結一下。他是有黑田的地主;重利剝削農民;偷天換日,只圖遮蓋本人面子,搗亂別人的家庭。這三樁罪證確鑿,絲毫沒有冤枉他。至於曹老四,李二狗,怎樣處理,和蔡爲經的糧食應該怎樣辦法,請大家公決。”許多學生異口同聲說道:“曹老四李二狗,應該教育他們,改變他的壞習慣。蔡爲經囤積的糧食分作三成,兩成獻作公糧,一成分配給本村農民,按人口分給。他的田產,全部沒收,候將來上改。他的房屋,改爲合作社和義務學校。”唐豪道:“諸位提議的都很對,我們等通過組織,就是這樣辦。”話剛說到此處,再看蔡爲經,嘴脣顫動,身體直挫下去,登時不能言語。馮彩堂道:“啊呀!這是中風,趕快送醫院吧,趕快送醫院吧!”再看他左邊嘴眼,都有點歪,舌頭也僵了,睜大着眼睛,看着衆人,有話無法說。大家看見他這樣情形,尤其是馮少雲夫婦,曉得他這兩天受的刺激太大,所以突然中風,對他多少有些憐憫的同情心,張羅着把他送進醫院。醫生說是慢性腦溢血,要三個月靜養注射,才能出院,好在他的動產,都藏在身邊,儘夠他的澆裹。病癒以後,過他的淒涼歲月,爲人倒變好了許多。他的這場病,暫時倒是他的救星,要不然,這麼多受過他壓迫的人,都要立刻去找他理論,他更受不了。至於究竟如何處分他,這是日後正式解決的事,現在還不過是大家予以監視罷了。張氏和玉蓉,從前是財主人家的排場,當然就有蠟燭脾氣,既然如魚失水,又在這個新時代中,也就發不出威風。日後玉蓉把個私生子,領了回來,自己到工廠裏,做個女工人,倒能自食其力。這些善後的事,不必再去說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