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八章 田主的威風

  王玉清穿了這身衣服,回到家裏,首先是她的跛腳哥哥,已由鎮市上賣小魚回來,望着她哎呀了一聲道:“大妹,你這是怎麼回事?發了財呀?”玉清笑道:“不要提,連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呢。”劉氏迎了出來,忍不住向前,牽了她那花褂子衣襟看了兩遍,還用手摸着。笑道:“我一直不放心,到蔡家去打聽好幾次。這衣服是東家奶奶給你的嗎?留着慢慢的穿吧。”玉發道:“這不是太陽由西邊起山的事嗎?留心一點,不要上了人家的當呀。”玉清紅了臉道:“上什麼當,我們有什麼東西會給財主訛着嗎?”玉發道:“你不要生氣,我是好話。無緣無故,東家給你穿的,又給你吃的,蔡爲經夫妻發了瘋病嗎?”玉清本來想把今天所遭遇的事慢慢的對母親說了,哥哥這麼一提,和自己所疑惑的就不謀而合,這話可不好跟着向下說,默然的走回自己臥室裏去,把這身衣服全換下了。將換下的衣服,找個舊包袱包着,送到小過堂的矮桌子上,指了道:“哥哥,請你給我送回蔡家去吧。”她說着話的時候,可是板住了臉。玉發站着望了那包袱,有點兒躊躇,緩着聲音道:“何必這樣忙呢?”玉清道:“不忙,你又怕上當呀,惹出了禍事,將來說是我連累你,我擔當得起嗎?”玉發也生了氣,繃着臉道:“我是好意。信不信由你,蔡家是好人,早一個月也不逼我們寫下欠租借條呢。幾件舊衣服就買動了你的心,那也太不值。”這句話讓玉清承受不起,她眼圈兒一紅,立刻流下眼淚來。玉發就怕妹妹哭,跛着腿,溜出大門去了。到了太陽下山,王好德扛着一把鋤子,由田阪上回來。看到兒子坐在門外草地上,望了瓜架子發呆。進得家來,女兒績麻的架子,放在小過堂裏,靜悄悄的沒個人。他放下鋤子走到廚房裏,劉氏是默然的在竈門口燒火。便問道:“玉清還沒有回來嗎?”她道:“還沒回來,那還了得,她睡覺了。”王好德拿了旱菸袋,坐在矮板凳上,嘆口氣道:“玉清這孩子,還是這樣嬌氣,一不順心,先哭,後睡覺,這準是她由蔡家回來,你們說了她吧?那有什麼法子呢?東家有話,我也要敷衍敷衍,慢說是她一個小姑娘呀。”劉氏道:“我哪裏說了她,是玉發多嘴。”王好德點着頭道:“他已經和我嘰咕幾回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後我們把今天這件事忘了,不要提起。”說着低了一低聲音道:“那不怪他,就是我也不贊成的。我們這大女孩子,給人家作偷樑換柱的事,什麼意思呢。將來讓人家知道了,不是怪難爲情嗎?我們人窮志不窮呀。”劉氏道:“那我明白,還不是你說的話,東家的吩咐,我們總得敷衍敷衍。”

  王好德默然的吸着旱菸,卻不答覆她的話,連吸了兩袋旱菸,他才嘆上一口氣。劉氏道:“真沒想到東家家裏鬧這回笑話,倒搞得我們一家不順心。”王好德皺了眉道:“不提了。我已經聲明過了,不用再提,你怎麼又提起來了呢。”劉氏一看這樣子,是真不能提了,也就不再說到。玉清直到吃晚飯的時候,纔出了房門,也繃着臉子,垂了眼皮,什麼話也不說,她如此,家裏人也就只有忘了蔡家今天這件事。爲了大家下着戒心,這一出小小的喜劇,全村子就沒有人知道。王玉清原猜想着蔡玉蓉若回家來,免不得要大大的吃一回醋,可能再受她一番侮辱。可是過了十天半月,沒聽到她回家的消息,直過了兩個多月,已是中秋將近,還沒有聽到玉蓉回家的消息,這麼一件小笑話,自也淡忘了。農曆七月尾,稻田裏的稻禾,已經長到四尺多長,黃黃的顏色,穀穗子已長得有五寸過去,彎彎的勾着頭,在稻禾上更遮蓋上了一層黃雲。作莊稼的人,看到了這種東西,比少年人看到了他的愛人還要高興。王好德手裏握着一支旱菸袋,一隻手背在身後,在田埂上繞了幾畝已成熟的稻田,兀自轉着圈子。那時,太陽落到山頂上不高,照着田阪上一片金黃的光彩,淡淡的西風,由短堤上的大楊柳梢吹拂過來。鄉下人不知道什麼叫已涼天氣未寒時,也不知道什麼叫天涼好個秋,不過這樣的走着,太陽並不曬人,風吹了粗布褂子飄蕩了衣襟,身上沒有了汗,也不涼,說不來精神上是一種怎樣慰快的滋味。他手扶了旱菸袋在嘴裏吸着,很久很久,吸上了一口煙,正自十分高興着,忽然身後有人叫了一聲王好老。回頭看時東家蔡爲經穿着嶄新的藍布大褂,扶着一根文明杖,口裏銜了一支紙菸,也在看秋收呢。

  他勾了頭笑道:“東家老爹,也出來看看莊稼,今年的年成倒是不壞。”蔡爲經慢慢的走上前,二人同站在一條田埂上。這裏正有兩三棵小柳樹和一棵小梓樹,那柳樹的葉子,倒是綠油油的,綠裏透着黑色。那小梓樹卻不然,已是由綠變到黃色,而且葉子也不是那樣重重疊疊,而是挺長的葉柄,掛着一片很厚的葉子,葉子被風吹着,就在半空裏作鷂子翻身,葉葉相撞,帶動着斜陽,閃閃有光。蔡爲經看了這景緻點點頭道:“秋高氣爽,這時候在鄉下過日子是最好不過。”王好德道:“果然是最好不過。”蔡爲經咳嗽了兩聲,又擡頭向天上看看,笑道:“今年秋天,沒有什麼淫雨。”王好德道:“是的,這些日子都很好。”蔡爲經將手裏的文明杖,對着周圍田地裏一指,笑道:“不用說,這些田裏的收成都是很好的吧?”王好德自然是位老莊稼人,這位蔡大老爹,可也是位世襲地主,年成有幾成,彼此的眼睛一望,都是十分明瞭的,東家這樣一問,王好德倒不能說年成不好,便點點頭道:“總算不錯吧。不過……”蔡爲經一擺手道:“不要作文章下轉筆,既是年成不錯,也就沒有多話說。今年下半年,我的女孩子,恐怕要作喜事,要多多的花錢。同時,鄉下朋友,城裏朋友,都也贊成,我競選縣參議員,請客應酬,哪裏不花錢。我的錢,都出在租稻上,這不用我說,你也是知道的。我今年不同往年,田裏一割稻子,我就要收租的。你算算,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把田裏稻子都收割了。”王好德一聽東家這口風,先就關上了讓租的大門,而且日期還要提前。他也來不及考慮,先挑選容易答覆的說出來。便道:“這日子很難說定啦。我今年下的種子,很不一樣。爲了趕快搞點糧食吃,種了幾畝田八十天黃,這在明後天就可收割了。其餘的田分作兩股,一股種的是普通種子,一種是晚稻,到八月中秋後才能……”蔡爲經向他連擺了幾下手道:“你不要說這些行話,我也不是城裏來的人,有什麼不明白。無論如何,你先得在三天之內,給我十擔稻子。我要你交這些稻子,絲毫不過分。你借了我七擔多稻,連本帶息,就該有九擔稻,你包點尾數,湊個整,這不應當嗎?”王好德陪了笑道:“當然是不過分。不過這三天之內割的新稻子,恐怕總數就不會超過十擔。我也應當留點新米嚐嚐,這一節還差着許多油鹽雜貨帳呢,也應當把帳結清了。”蔡爲經將手裏的文明杖在地上連連的頓了幾下,瞪了眼道:“這是你說的公道話?欠下了油鹽零碎帳,你打算還用了。欠着我的租子呢,你就不給了,多話不消說,你明天割稻,就在田裏把稻打下了,我親自帶了鬥來,在田裏量租。”王好德道:“大老爹,你何必這樣急?”蔡爲經道:“我不是告訴了你,我等着錢用嗎?”王好德道:“你老爹一鄉的富戶,也不在乎我這點租稻。”蔡爲經道:“你說的一偏之理,一家佃戶的租不在乎。兩家田戶的租我又不在乎,佃戶都說我不在乎,我還收什麼租?”王好德道:“不是那樣說,你老收別家的租子,不曾像收我的租子這樣緊。”蔡爲經鼻子哼了一聲道:“收你的租子是緊一點,那也就爲的你太拖疲。你已經拖欠我三年租子了,堆積到今年,你自己也不過意,寫了一張借條給我。借條上寫得明明白白,新稻登場,本息一併清還,怎麼着,到現在,你又不算數了。”王好德道:“白紙上寫了黑字,我怎能說不算數呢?”蔡爲經道:“算數就好,明天割稻還我欠租。”說着,他又把文明杖在地上連連的頓了幾下,扭轉身就走了。王好德站在田埂上發了一陣呆,對田裏稻禾上垂着的長穗子看看,又對東家那大莊屋看看,嘆了口氣,也就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走到小過堂裏,見打稻的大木桶,已拂去了灰塵,斜靠了牆放着,三四把割稻的鐮刀,也放在木桶邊。他淡淡的笑道:“預備割稻了。”玉清由裏面迎了出來,笑道:“我們種的那八十天黃,明天該割了。一來怕天,一天二天變,下雨怕溼了稻,起風怕灑了稻穗子,二來也怕鳥吃。明天一天,我們全家下田,我也幫着,過幾天,我們就吃新米了。”王好德道:“你要吃新米,我們這八十天黃,大概能打下幾多稻?”玉清還沒有答言,玉發由廚房裏跑出來,笑道:“我天天都到田裏去看看,估計一下,總可以打個七擔八擔的。”王好德道:“哦!七擔八擔,你忘東家了。”他說着,將旱菸袋嘴子放在口裏銜着,將桌子角上的蒿草香取過來,就向菸袋斗子上點着,這纔看到菸斗子裏還沒有裝上菸葉,他放下蒿草香,伸了兩個指頭,在腰帶上掛的煙荷包裏只管掏着菸葉,卻不裝煙。呆板臉,不作聲。玉清笑道:“爸爸又在想什麼心事?”玉發道:“爸爸是說東家也要新稻,那我們就先送兩三石給他吧”王好德道:“我知道你們忘了那件事了。三個月前,東家催討欠租,我們沒有寫張借條給人家?連本帶息,十擔將近。剛纔東家老爹對我說了,明天我們割稻,十擔欠租要一齊挑了去。我們把熟了的稻子都給了人家,還嫌不夠呢。和我說話的時候,神氣還是十分厲害,我分辯兩句,他氣着就跑了。看這樣子,明天非來挑稻不可。你們一頭高興,打算男女老少全下田去割稻,那不叫是夢想嗎。”玉清道:“若是那麼着,我們就不下田,讓它風吹雨打鳥吃。”玉發已經接過他父親手上的旱菸袋,坐在屋角的板凳上,慢慢的吸着煙,身子半俯着,眼望了地面,板住了臉子不作聲。玉清站在屋子中間,指手劃腳的說完了,他才道:“你倒是說得很痛快,一年的辛苦勞累,就讓他算了。你沒有下田,也送茶送水來過吧,就是這樣算了。”玉清道:“那麼,我們就全家都去。媽去了,我們這帶病的人都下了田,他們好意思把我們割了的稻子都挑了去嗎?”王好德道:“也只有這個法子吧,稻子不能不割,東家到田裏去挑租稻,我們也無法攔阻。我們家的糧食快完了,人心都是肉作的,東家老爺也不能看着我們餓肚吧?”大家在無可奈何的討論下,就商得了這樣結果。到了次日早上,大家搶着喝了幾碗熱粥。王好德和玉發擡着那隻打稻的敞口方木桶,扁擔,鐮刀,繩子,竹籮都放在木桶裏。玉清提了一隻大瓦壺,託了幾隻粗碗,在後面跟着,徑直的向田板上走去。

  東昇的太陽,照着田裏熟了的稻米,更是金晃晃的閃耀着人的眼睛,玉清站定了腳,笑着感嘆了一句:“稻子長得真好哇。”玉發道:“稻子長得真好不是?可是全是人家的。”王好德在桶裏,提起一把鐮刀,首先跳下田去,舉着鐮刀道:“少說閒話,動手吧。”說着,左手揪住了稻棵,彎下腰去,右手揮動了鐮刀,沙啦,沙啦,就將稻棵割了起來。七月底的田裏,水早是幹了的,雖泥土潮溼着,卻還可以下腳。姑娘玉清,跛子玉發,也都跳下田來幫着割稻。他們在涼爽的早晨,工作得很快,不多大的工夫,就割完了,一丘田,玉清由東邊田梗,直割抵了西邊田梗,一口氣穿過了一丘田,把腰伸直着,噓了一口氣,迴轉頭來看了看,笑道:“媽還沒有來。”但是他的母親劉氏沒來,東家蔡爲經可來了。他手撐了一柄青布傘,緩步而來。看這樣子,是預備在太陽底下作長久行動的。在他後面,就有幾個挑空木筒的人跟着。玉清一看,心裏就十分明白,這就是東家到刀口上來搶收稻子了,王好德也割着稻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低聲道:“爸爸你看,東家帶着人搶收稻來了。”玉發玉清雖不像他那樣決絕,但是也僅僅只回頭偶然看一眼,並不作聲。

  蔡爲經撐了那柄青布傘,也隨着走下了田來,緩着步子跟了過去,緩緩的笑道:“王好老,你女人的病好了,你又輕了一層累了。她身體康健的時候,她也是很能幫助你的呀。”王好德答應了個是。蔡爲經道:“你兒子雖然跛一隻腿,莊稼上有些事他倒是能作的。”王好德又答了一聲是。蔡爲經道:“大概半個月工夫,你的稻子都割完了吧?”王好德還只是答應了一個字,是。蔡爲經站住了腳,對他全身望着,眼睛瞪着像兩個核桃似的。但王好德只是彎了腰向前割着稻去,東家給他什麼顏色,他並不看見。蔡爲經就大聲喝道:“王好德,你什麼意思,我和顏悅色和你說話,你竟是這樣愛理不理的。我知道,你以爲你今天第一日割稻,我就來收租,你不痛快。難道要等你把稻子挑回家去,過十天半個月,我到你家去收租子,你才舒服嗎?”王好德被他一聲喝着,固然是已伸直腰來。就是他一雙兒女,也都伸直了腰,手提了鐮刀,向東家呆望着。蔡爲經橫了眼光道:“你們不要糊塗,以爲我收租子收到田裏來,未免太急。你要知道,我收的不是今年的租,我收的是去年的租。去年的租,你們吃着變了糞,糞下了肥料,又變成今年的糧食了。你在田裏是還我的租,挑回去在家裏放個十天半月,還是還我的租,你少不了我的,我也不多要你的,遲早有什麼分別。蔡老六,把鬥拿過來,把桶裏的稻先量量。當了他父子的面,先挑兩擔回家去。給臉不要臉,對這種人不用再客氣了。”那蔡老六倒是忠於他的主子的,把鬥提了過來,放在王好德面前,兩手叉腰,談笑着向他說了三個字,“過鬥吧。”王好德對他這個態度,覺得比東家的態度還要難堪,恨不得舉起鐮刀砍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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