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十六章 勢迫利誘奈若何

  蔡老六雖是個莊稼人,就他的性格來說,和李二狗爲人也很相近。在李二狗這番表示之後,對於這事情的前途如何,他已是十分明白了。便笑道:“我不過是代東家傳話的,至於可以拿出多少錢來,這個我不能作主,反正也不能不讓二哥稱心。”李二狗端着杯子,只管喝酒,喝完了杯子裏酒,便又斟上,板着臉子不作聲。蔡老六陪着喝了幾杯酒,上過幾道菜,看看二狗的表示,依然是無價可還,這就叫了夥計來,當着李二狗,先交了一卷鈔票給他,說是酒帳先行交櫃。夥計去了,蔡老六笑道:“二哥,你一個人先喝兩鍾。我把東家邀了來,和你當面談話。”李二哥見酒帳已付出去了,可以安心吃飽,這就笑着點頭道:“那樣最好 !”蔡老六看穿了這傢伙,無非是要錢。到了客店裏,將話告訴蔡爲經,把他引到酒樓上來。他早有了一套兵法在心,見着李二狗,笑着拱拱手道:“我猜想李二哥就是一位行俠仗義的青年,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來,我先敬你三大杯。”說着取過酒壺,就向二狗杯子裏斟酒。然後借了蔡老六的杯子也滿上了,就舉杯相邀。二狗見財神這樣恭敬,先有三分願意,對幹了一杯。夥計來添上了杯筷,蔡爲經在主位相陪。把《施公案》《俠五義》七上那些奴才式的武士,將二狗一比擬,他聽了卻是十分願意。蔡爲經笑道:“我早知道李二哥是這樣一位慷慨人物,早就該來拜訪了。見過之後,我們豈不是早早的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說着,對旁邊坐的蔡老六望了下,老六也不住地點頭,連說是是。

  把這頓酒飯吃完,蔡爲經又邀着李二狗到小客店裏去密談。叫夥計泡了一壺好茶,送到房間裏來,叫蔡老六出去。然後向李二狗一拱手道:“二哥,我的困難,老六已經都和你說了。你若救我一把,只要二哥開口,我在物質上幫忙,那是盡力而爲。不過鄉下收租過日子的人,雖然說是有點金子,也不過首飾而已,別的可找不出來。這樣吧,從這裏不遠,我有個莊子,可以收到二十多擔稻子,我開張條子,把這稻全撥給府上吃。不足的數目,我再補上。今天身上帶的現款不多,先送二哥喝杯茶。”說着,在身上掏摸了一陣,掏出兩沓鈔票放在小桌上。然後把手指上戴的一枚金戒指取了下來,壓在鈔票上,然後向二狗深深地再作一個揖。笑道:“老弟,這點東西,不成敬意,送你作個紀念吧。”二狗看那金戒指,厚厚的,大大的一個圈,怕不有三四錢重。雖然曾開口向蔡老六要一條金子的報酬,這一條金子,究是多大的東西,就沒有看見過,也不能想象到,倒是這枚金戒指讓他看到,心裏一動,他正在想着這老傢伙真大方呢。蔡爲經已將鈔票金戒指一把捏住,送到二狗手上來,二狗情不自禁地接住了,笑道:“我們還沒有和大老爹出一點力呢?先就受賞,這這……不好意思。”蔡爲經將鈔票金戒指放在二狗手上之後,還按了兩下笑道:“這決不能算是報酬。今天已晚,明天我和你老弟到我那莊子上去,跟佃戶說明,把租子都撥給你,當然我還得出張字據。那字據我就在莊子上三面當面寫了交給你,你看好不好?”李二狗手裏拿着人家的賄賂,神智都糊塗了,他又特別的面軟,受了人家的東西,聽了人家的好話,再也提不出什麼進一步的條件,只是笑嘻嘻的向蔡爲經說:“這事情好商量。”蔡爲經道:“老弟臺,你今晚有什麼要緊的事嗎?”他笑道:“我有什麼事,每天到了晚上都是坐茶館。”蔡爲經道:“那很好,我們一路燙個澡去,在澡堂子裏可以細細的談。”說着,向李二狗拱拱手,又一路帶他到澡堂子裏去。躺在澡堂子裏的木炕上,足談了兩小時,蔡爲經對他什麼親近的話都說過了。最後,他說,若不是年歲差着一大截,真願意和李二狗拜個把子。李二狗倒也明白,這老傢伙要人下水,所以什麼話都肯說。但他又想着,認識這麼一個財主,有什麼不好呢。往後賭輸了錢,就不愁沒有找賭本的地方,當晚彼此說得十分投機而別。到了第二日早上,蔡爲經又約着李二狗在茶館子裏吃早點。然後,由蔡老六引路,帶到附近的莊子上去。蔡爲經說的話完全照辦,在佃戶當面寫了一張撥租的字據,三方面都簽字畫押。李二狗長了這麼大,哪裏白撈過二十多擔稻子,當時是心服口服,也不要蔡爲經再說半個字,就把那封請他代辦廢除婚約的信寫了。李二狗倒是不瞞人,當了那佃戶的面,就在信上畫了押,把信交給蔡爲經的時候,他還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決不反悔。將來有什麼差錯,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蔡爲經左手抓住二狗的手,右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弟你真有俠客的胸襟,我真是相見恨晚呢,過兩天我再到鎮上來奉邀。你要什麼,不必客氣,儘管去找我。”說着,大笑而別。那李二狗得了蔡爲經許多好處,聽了許多好話,他就把要一根金條的話不曾再提。他也不會把那根幻想中的金條,和現在所得的來比重。

  臨走,蔡爲經還許了有事儘管去找他,二狗也就不必顧忌,高興地分手。他心裏想着,身上有的是鈔票,趕快到鎮市上去大賭一場。他和蔡爲經背對了揹走,走得是更快。蔡爲經很順利的把李二狗收買了,算着嫁女的日子更是逼近,當日就趕回家去。到家是黃昏時候了,他又叫蔡老六悄悄地約了王好德來吃晚飯。他倒是比東家還着急,見面時就深鎖了兩道眉毛,呆板了臉子,向蔡爲經一抱拳道:“大老爹和我提的那件事,我想了兩天,可沒有和家裏人提一個字。”蔡爲經不等他說完,就一擺手道:“你不用爲難,你的女婿答應了。”王好德道:“我的女婿?大老爹在哪裏見着了他?”蔡爲經道:“你不要性急,我們還是坐下來慢慢的談,我還是預備下了半斤酒和你慢慢的喝着。”說着,他還是笑嘻嘻的掏出身上的紙菸盒子來,向王好德敬上了一支。他看着東家的顏色,見他揚着眉毛,不斷的發笑,這就點了兩點頭道:“只要東家有辦法,我自然是十分願意的。”他這是隨口說的一句話,並沒有指出是哪點願意。蔡爲經抓住了這句話尾子,連連的鼓了幾下掌道:“那就大事成了,坐下來喝酒,坐下來喝酒。”他還讓着老佃戶,面對面的在帳桌邊坐下。蔡老六送上六碗菜一壺酒兩副杯筷,將樑上懸的草帽罩子煤油燈點着,東佃二人說笑把盞。王好德見東家這樣高興,倒不知道有了什麼辦法,用不着玉清了嗎?用不着玉清,他何必還這樣客氣相待?心裏想着,卻不住的向東家偷看。蔡爲經喝了兩杯酒,臉上有點紅暈了,笑道:“老哥,天下沒有錢走不通的路呀。你那女婿,不怪你女兒不喜歡,你也不見得十分願意吧?”王好德手按了酒杯,點點頭道:“他是有點不爭氣,但是他父親和我很要好,我們是兩個孩子七八歲時候定的婚事,那還有什麼話說。”蔡爲經道:“你願意,人家還不願意呢。閒話少說,我這裏有證據。”於是在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舉着先一晃,然後笑道:“你那女婿跟我走了一二十里路,在我田莊上寫的,這信紙信封,也在鎮市上先就買着揣在身上了,這是一百二十分誠心,我念信給你聽。”於是抽出一張八行信紙,捧了念道:

蔡爲經大老爹尊前:


啓者無別,晚自小和王好德老伯女兒玉清定的婚,年來多次想成親,都難成其好事。王府大概有何異心,晚也不願結這門親了,請轉告王府,彼此兩免,任憑王氏女另找門當戶對之人,晚我李端纔不要她了。此據,敬上財安。


晚李端才拜上


  王好德聽了這信上的話,臉紅着過了脖子,情不自禁的罵了聲狗才。蔡爲經依然把信紙塞在信封裏,送進衣袋,笑道:“這可不是我騙你的話。”王好德低頭想了想,望了東家道:“李二狗這傢伙,認不到幾個字,這信是他親筆?”蔡爲經道:“當然是他親筆。你說他不認識幾個字,你不知道他終年終日在小河口鎮市上混,混也混出一點知識來了。這樣的信,難道我還敢私造不成?”王好德身上有點抖顫,望了東家道:“他……他……他說出什麼理由來,要和我女兒退婚。”蔡爲經笑道:“我不是說了嗎?世上沒有錢走不通的路。實不相瞞,我去找了他一趟,說明要借他的未婚妻出嫁一天,問他要些什麼條件,大概他賭債太多,急於要錢用,要錢要得很少。倒是,我過意不去,送了他二十多擔租子。他一口答應了,給我寫了這封信。他倒不是一定要退婚,借未婚妻出嫁,這話不好用黑字寫在白紙上,無非是表明這個女人他已不要了,我可以隨便借用。老哥,你不要傻呀。他都白髮了個小財,你爲什麼不方便我一下,自己也方便一下?我把這關過了,你王李兩家願意婚嫁,照舊婚嫁,我這封信交回給李二狗。你若是不答應,我那二十多擔租子,可不能給姓李的。你打破了他一筆財喜,他恨死你了,你女兒不能作我一天女兒,也作不了李家一輩子的兒媳婦吧?我的話說得很直率,彼此是老東佃,用不着三轉九彎的說話,你現在仔細的想想。”王好德端了杯子慢慢的喝着酒,點點頭道:“李二狗這傢伙,他作得出來,我女兒還沒有嫁過去,他就出賣她。嫁過去了,她還有命嗎?”蔡爲經笑道:“你這算明白了。對於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考慮的嗎?只要你點點頭,給你的好處,總比給你女婿好處要多得多。你可不要作那廚房裏的屋樑,望着大魚大肉,一點油水沾不着。”蔡爲經倒是不說什麼了。王好德喝過了幾杯酒,深深點了頭道:“這狗才既然不仁,我就不義。我就冒點危險,讓玉清和你走一趟,也無所謂。只是這件事我還不能作主,她若不去的話,我不能強逼了她上轎。就是強逼了她上轎,她一喊叫出來,那不都完了嗎?”蔡爲經道:“只要你願意了,你女兒的話,讓我家裏的和她商量。她和我家裏的感情相處得不錯,準可以勸得動。明天你和你女兒一路到我這裏來吃午飯,我們就可以把這大節目給商量定了,以後就可以把事辦得萬無一失。”王好德喝着東家的酒,也只有隨聲附和着,答應不出什麼。飯後,他帶了一分沉重的心情,辭別了東家向家裏走。他想着東家的逼迫,那是可怕的,真要是和東家弄僵了,他爲什麼不收佃呢?李二狗這傢伙,得了蔡家二十多石租子,就把沒過門的老婆出賣了。本來,這小流氓哪裏又發過這大的財?自己房子燒了,債是欠了,兒子的病沒好,豬死了,鴨損失了一半,下半年的日子,不知怎麼去過?若是能夠得着一筆好處,這些窟窿也就都可以補齊了。他一路行來,在星光的路下,覺得幾囤黃澄澄的稻穀,兩隻大肥豬,新蓋的三間草屋,都呈現在眼前。這並不是幻想,只要女兒冒充一下新娘子,所想的事情,都可以得着。李二狗那小流氓他倒發筆意外的財,我女兒也犯不上去和他爭這口氣。

  他一面走一面想着,手拍了一下大腿,自言自語的道:“答應了吧。”他看到樹底下的一塊星燈光,是自己家裏的牆上窗戶。由那裏吱唔唔發出紡線車轉動的聲音,那正是女兒在紡線。他到了門口敲着門,玉清提了一盞竹架子煤油燈出來,開了門,引着父親進去。她將燈舉起來,向父親臉上照了一下,問道:“爸爸在哪裏喝了酒?好濃的酒氣。”王好德道:“東家那裏喝的。”玉清道:“東家又請了喝酒,有什麼事找你嗎?”王好德一看女兒站在自己面前,一身布衣服,穿得整齊乾淨,短頭髮也梳得一絲不亂。他想,她是個好孩子,怎麼可以讓她去作騙人的事?便答道:“東家沒和我說什麼,也許有點事?他約了我明天上午再去,你去不去看看東家奶奶。”玉清道:“我去作什麼?他們家三姑娘見我一回恨一回,省點事吧,窮人不要和有錢的人過往得太密,他會疑心別人是沾光去的。”王好德聽了這些話,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到了屋子裏,偷偷的把事情告訴了劉氏,這卻引出了劉氏一身的毛病,在牀上翻來覆去,一夜不曾睡穩。次日上午,玉清出去放鴨去了,玉發也在門外曬太陽,劉氏和王好德在廚房裏相對的坐着,各自默然無言的,望了矮桌面。王好德口裏銜了旱菸袋望望窗子外的太陽,皺了眉道:“發呆有什麼用處?該去作午飯了。”劉氏道:“東家不是約你去吃午飯嗎?”王好德道:“我不能答應他的話,我怎麼去?”劉氏道:“去總是要去的,我們對東家得罪不起呀。”王好德舉着旱菸袋伸了個懶腰,皺了眉道:“這件事真是爲難死人,教我們怎麼辦呢?”劉氏道:“你只管去。玉清這孩子,比我們還會出主意,你讓我和她慢慢商量一下吧。”王好德道:“她那個脾氣不好談。”夫妻兩人正自猶豫着,蔡老六卻在門外叫道:“王好老,你預備呀。東家今日要挑租子,所有的租子,都要挑了去。”王好德迎了出門,見蔡老六叉了腰站着,神氣十足,腳邊上就放了他家量進不量出的一隻大斗。問道:“這話是真?昨晚上東家還沒有和我談過呀。”蔡老六笑道:“東家到佃戶家挑租子,那也是例行公事。就是我也和你說了好幾次,東家有工夫就辦,難道還要三請四催不成 !”王好德一看這情形,就是東家翻了,便道:“不是那話,我得事先知道,開囤子鋪席子。”蔡老六道:“我這不是通知你來了嗎?挑租的人下午來。我也知道,你今年是一身虧空,量了租子,吃的不夠,房子也蓋不起來。有話當和東家去商量呀,悶在心裏,救得出急來嗎?”劉氏由屋子裏跑出來,見蔡老六笑着,閃了肩膀全身搖動,便推着王好德道:“去吧,去和東家說呀,你老糊塗。”王好德聽到東家挑租就沒法自主,新租舊欠,這擔子太重,情不自禁地向東家莊屋走去。那蔡老六見他走着,就沒有把鬥放下,扛着鬥,也跟着回去了。

  王好德到了蔡爲經帳房裏,還沒有開口,東家就迎着道:“王好老,你想了一夜,想通了沒有?你想不通,我想得通。我們什麼也不必再談,把九月初一這關過了,我收你的佃。現在先解決第一步,你欠我的租子,今天我先收。”說着,伸出一隻巴掌來,向他作個索討東西的姿式。王好德向後退了兩步,臉上表示着乞憐的樣子,頸脖子歪倒在肩膀上,眼望了東家,卻說不出什麼話來。蔡爲經瞪了眼道:“只有三四天工夫了,我可不能等你拖下去。”王好德見東家臉上,紅中帶紫,已不是昨天那樣和氣的樣子了,便低微了聲音道:“我正是來和你老來商量。”蔡爲經大聲道:“還有什麼可商量的,你就是一句話,答應不答應吧?你若是不答應,你就回家去,我們不談交情了,我今天要挑租,少我一粒稻子也不行。”說着,他將厚肉巴掌,在帳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王好德呆站了四五分鐘,才低聲道:“你老不要生氣,我答應了,只是我還沒有和我女兒去說。她的話,恐怕也不大好說。”蔡爲經道:“那沒關係,你女兒的話,讓我女人和她去商量。到了緊要的時候,至多是讓你女兒當面,你表明態度就行。”王好德道:“那是自然,難道我還能在東家當面說兩樣的話嗎?”蔡爲經道:“那就好,你在我這裏吃午飯,我們再喝兩杯。先把你女人找了來和她也當面說明,到了下午,我就有辦法降服你女兒了。只要你答應,我們的交情依然存在。收租的事,那就不必提了。喂!來支菸。”說着,去身上掏出煙盒子來,敬了王好德一支菸,他立刻又轉變得寬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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