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十三章 煩惱都因喜訊來

  蔡老六本來和王好德約好了的,過兩天來商量租子,他現在臨門,當然就是那件事。王玉清覺得過去聽他們的交涉,都是傷腦筋的事,倒不如不回去。因之她就在一棵大樹蔭下,將鴨羣趕到那割了稻棵的空田裏去。她手上拿的這根趕鴨長竹竿,頭上繫了一撮穗子,是棕樹葉撕碎了代用的。她將竹竿插在大樹杈子的空眼裏,斜斜地伸了出去,那竹竿子上的樹葉穗子,臨風飄蕩,倒有些像村酒店裏的賣酒招子。玉清坐在地面拱出來的老樹根上,頂起了兩腿,兩手抱了膝蓋,昂了頭望着那棕葉穗子出神。那蔡老六卻由自己家門口叫了過來。也不叫玉清了,一路的叫着大姑娘。始而玉清還不知道他叫着誰,一直等着他奔到了面前,還是朝着人叫大姑娘。

  玉清站起來笑道:“爲什麼這樣客氣?我不知道你是叫我,所以我沒有敢答應。”蔡老六笑道:“你本來是大姑娘,這並不算客氣呀。”玉清對他看看,見他今天並不是平常作莊稼的樣子。上身穿了件青布短夾襖,下穿藍布褲子,還套上了襪子鞋呢。玉清道:“六哥代東家到哪裏去收租嗎?”他搖搖頭道:“這幾天,哪個莊子的租都沒有收,大老爹也沒有工夫管這個。”玉清道:“大概今天由我家裏收起了?”蔡老六道:“大姑娘,你不要多心,我不是爲收租到你家的。我們大奶奶請你去吃晚飯,讓我來請。”玉清將手指了自己的臉道:“請我吃飯?這是奇事。你不要開玩笑。”蔡老六將手摸了額頭道:“我跑了這樣滿頭大汗,我會是和你開玩笑?”玉清道:“我不去,我也不配讓東家請我去吃。”蔡老六道:“真的,東家奶奶有話和你商量,你去一趟吧。”玉清道:“你忘記了蔡玉蓉恨我嗎?我到你們家去,她不會拿棍子打了我出來?”她說着這話時,就把腮幫子鼓起來了,而且是瞪了眼睛看人。蔡老六倒是一味地陪笑。他道:“她不行了,出不了房門。她決計不敢和你見面。”玉清頭一偏,說了兩個字:“鬼話。”說到這裏,劉氏也趕來了,她笑道:“六哥一定要你去,你就去一趟吧。我也隨後就到。”玉清道:“這不是一件奇事嗎?他們會請我吃飯?”劉氏道:“請吃飯是隨便一句話,你到他家趕上吃晚飯,他能不叫你吃飯嗎?叫你去總有事吧?讓你幫着裁兩件衣服呀,作個針線活計呀,也不會就完全用不着你。”玉清還是猶疑着。蔡老六滿臉是笑,只管彎腰,再三的說東家奶奶是誠心清她去。玉清道:“我還得看守這羣鴨子呢。”蔡老六道:“那太沒問題了。你全給我吧,我給你看一下午。”玉清對他臉上呆望了許久,問道:“你爲什麼這樣的客氣呀?”蔡老六伸手搔了兩搔頭髮,笑道:“你到我們家去和大奶奶一談,你就明白了。多說也是無用,反正我不騙你就是了。”說着,又再三地催着玉清前去。劉氏見蔡老六那種特別客氣的樣子,若是隻不肯去,也是怪難爲情的,這就向玉清道:“你去一趟吧。等一會兒你若不回來,我就去接你。”玉清低頭想了一想,又牽扯了幾下她自己的衣襟,先搖擺了幾下頭,然後笑道:“這不很奇怪嗎?蔡大老爹在收租子的時候,不找爸爸談租稻,倒要我去談閒話。”蔡老六又在旁邊勸着:“去吧去吧!”玉清道:“我先去問問我爸爸。”劉氏道:“他到田裏割晚稻去了,沒有回來呢。你到東家家裏去,也用不着問他。”玉清道:“我去問問哥哥。”劉氏皺了眉道:“你又問他作什麼呢?女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的。”玉清還是站在樹蔭下面躊躇着。蔡家一位女傭工李大嫂,也是放快了步子,奔到了面前,她且不對王氏母女說話,先指了蔡老六道:“東家就知道你請不動客,又派我來了。”然後向玉清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東家奶奶要你去幫着裁剪兩件衣服。大概要好大一下午才能回來,你就在我們那裏吃晚飯吧。”說着,牽了玉清一隻手,向劉氏道:“我們走了。”她一面說着,一面就拉了玉清走去。玉清心裏也就想着,家裏也正用得着找東家幫助的時候,去找點機會說話有什麼不好?房子是自己燒了,由自己手裏把房子修起來了,那纔有面子。心裏這樣一轉念頭,也就大爲活動了。但她想不起東家爲什麼要找自己,問問李大嫂,她也說是到了那裏自知。

  等她見了張氏,一談起想找原因,這卻非同小可,那是她作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原來在王家失火的前一天,蔡爲經想着,老是在家裏生悶氣,也不是辦法,幹自己的正經事要緊,還是算算各處佃戶的租帳吧。在帳桌上攤開帳本,擺好了算盤,開始算帳。還不曾算完兩處呢,蔡老六由外面跑了進來,叫道:“大老爹,來了稀客了。胡月中桂立仁兩位老爹來了。”蔡爲經一聽這兩個人的姓名,他就是心裏一動。這兩位全是疏遠親戚,也是兩位小紳士。在七八年前,經他兩人作媒,把自己的女兒玉蓉許配了馮彩堂的兒子馮少雲。這兩個媒人,雖然有時也見面,但雙雙的光顧到家裏來,這卻是少有的事。不用多猜,這是爲着女兒的婚事來了。不過女兒現在揹着一個問題在身上,這時來提婚事,可以向圓滿上去猜,也可以向破裂上去猜。他鎮定了顏色,迎將出來。這兩位媒人,倒是一個裝束,全是新藍布大褂,頭上頂着一頂醬色新呢帽。見了蔡爲經,也是同樣的行禮,深深的各作了幾個揖。看他們後面,第二進堂屋裏,各歇了兩乘小轎,小轎上還各有一塊紅氈子。這是喜事的象徵,那末,這是向圓滿路上走的一條路徑,他心裏先安穩了三分,回着揖將兩位媒人引進了他的帳房。他分明知道這兩人同來,爲的是什麼事。不過他是女家,女家而又正帶着問題,他就不說婚姻這件事了。只是招呼家裏人預備茶水火食招待客人,彼此坐着,只說些閒話。這位胡月中先生年紀大些,已留有兩撇八字小須。他手裏捏着一個卷好了的乾毛巾,左右上下的小鬍子上抹了兩下,然後向着主人頓了兩頓身子,笑道:“今天我和桂先生一路而來,這意思,大老爹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吧?”蔡爲經點點頭道:“煩動兩位月老,當然是馮府上請來的。但事先親家那方面並沒有通知我一聲,我也只能猜個大概吧?”桂立人雖是小紳上,他卻粗魯些,粗眉大眼,一個黑臉蛋,說話也就不怎麼考慮。他笑道:“你小姐身上的事,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嗎?有道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年頭,作父母的,是不可耽誤兒女的婚期。耽誤了兒女的婚期,父母是要負責任的。”蔡爲經聽他這話,倒是臉上通紅了一陣。夾了一支菸卷送到嘴脣裏吸了兩口,舌頭卷着哩譏哩譏的說不出什麼來,只是勉強笑了一笑。胡月中怕是桂先生失言,立刻接嘴笑道:“誠然,是先要通知蔡府,我們這就是通知來了。馮彩堂先生說,他的大公子,下半年要到南京進大學了。現在若不給他完婚,也許會延到大學畢業後,那日子就太多了。馮府的意思,徵求蔡先生的同意,秋天就把喜事辦了。”蔡爲經躊躇着道:“秋天就給他們辦喜事,那太急促一點了。我家裏是一點什麼都沒有預備,可不可以延到今年冬天呢?”桂立人連搖了幾下頭道:“那怕困難。馮先生的意思,正是讓他的少爺結了婚以後去上大學,這意思蔡先生也應該明白。年輕的人到了花花世界,那就是浮雲野馬的。可是結了婚,那就把這野馬加上繮繩了。”蔡爲經笑道幹“那也不盡然。”胡月中將幹手巾抹抹鬍子道:“不管馮府的理由怎麼樣吧。男方既要辦喜事,照我們這地面的規矩,女方總是依允的。要由馮先生的意思,就把擇定的日期通知過來了。但是兄弟爲了禮節周到一點,和馮先生說,還是讓我兩人先來一趟。我們也知道蔡大老爹膝下就是這位令嬡,當然有些捨不得,這沒什麼關係。完婚以後,馮少先生是要到南京去的。那時,你把令嬡接回來就是。而且馮先生說:今年秋天完婚,也是蔡先生的意思,上半年,你就說嫁妝全預備好了。”蔡爲經道:“上半年,我倒是有這意思。不過現在才通知我,我覺得急促一點,讓我和內人商量商量吧。”他這樣說着,但兩位媒人,卻不肯作延期的表示。蔡爲經心裏有幾分恐慌,又不肯堅決說不辦婚事。

  磋商了許久,只得了個折衷辦法,要求兩個媒人轉商馮家,把喜期擇後一個半月,理由是要到南京上海去辦點嫁妝。兩個媒人料着他是推諉之詞,但爲了什麼推諉,卻猜不透。揹着蔡爲經商量了一陣,答應把他的意思,轉告馮彩堂,但明日是個好日子,一準明日雙雙送日子過來。兩個人的表示,好像喜期延長一個月,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蔡爲經留着兩位媒人吃過一頓午飯,就送着他們走了。他心裏想着,這兩位媒人,雖是幫着馮府說話的,但是馮府也沒有趕着要兒媳婦的必要。自己又說是爲女兒到上海南京辦嫁妝去了,這也是好意,料着馮府也不能不答應。所以當日和張氏商量一陣,也沒有固定的主張,只是等到了次日媒人來了,再爲決定。可是到了次日中午,兩位媒人再來時,這形勢就大大出乎他夫妻意料了。因爲胡桂兩人說明了,今日是送日子來的。這在鄉下的規矩,是不能徑直把媒人引到小客廳裏去的。必須在堂屋裏招待,以表示鄭重。所以蔡爲經在第三進堂屋裏擺了桌椅,披上桌幃椅靠。大門外是用竹竿挑着長串子爆竹,派人把守着。看到兩乘轎子到了,立刻劈哩拍啦,就放起爆竹來。蔡爲經穿了長衫,加上馬褂,斯斯文文的走到大門外站着,等了兩位媒人下轎,就彼此各作三揖,然後客客氣氣引到第三進堂屋裏來。這種儀式,是表示事情極端的鄭重,決不能含糊。到了堂屋裏,正面是蔡家祖先的神堂,神龕下,已點上了兩支大紅燭,也燃上了一爐香。兩個媒人站在堂屋中間,各向祖先深深三個揖,由胡月中向蔡爲經作了個深揖,在長衫的袖籠裏抽出一個大紅紙封套來,笑嘻嘻的交給了過去。照着地方風俗,主人就要當着媒人的面,把封套裏面的紅紙全帖抽出來一看。這全紅帖分着幾個段落,每段有一套客氣話。中間就寫着擇定了的喜期。那上面寫得清楚明白,是農曆九月初一日。蔡爲經看過,心裏一跳,連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抖顫了一下,口裏也就隨着呵唷了一聲,但這是不能有什麼反抗表示的。昨日不該約着二媒人今日正式送日子來。今日若是用昨日那簡單隨便的接觸,那就不受什麼限制,現在當了祖先,在香菸繚繞之下,能把男家擇定的喜期駁回嗎?在平常不能駁回,就委屈辦喜事吧。這是八月十七,到九月初一,還有兩個禮拜呢。可是他想到女兒玉蓉,也正是在這一個禮拜前後,要作小嬰兒的母親。縱有千鈞的壓力,他也不能讓女兒如期出嫁呀。他看到了喜帖,心裏大大的驚動一下。但立刻也想到驚動是無補於事的,相反,也許引着媒人的疑心,就要壞事了。他照着規矩,將封套筒好,捧着向祖先神位作了個揖,供在神龕香爐下,然後引着兩位媒人坐下。

  他先笑道:“我昨天煩二位轉達親家,把日期延長,不想倒把日子縮短了。”胡月中拱拱手道:“這請原諒。不是我兩人不和蔡大老爹說話,是馮少先生在九月半的時候就要到南京去,依着馮老先生說,九月初一,本來就晚了。好在少先生已把大學考取,遲到幾天,也沒大關係,但太遲不得。若照大老爹意思,再遲一個半月辦喜事,那就到冬初了,這學期還能讀書嗎?馮老先生說,少年人第一步進大學,不要太誤功課。至於大老爹說爲姑娘辦嫁妝的事,馮老先生說,時代不同了,不必守那些古套。大老爹疼愛姑娘,一定要辦,也可以事後補辦。”蔡爲經聽了他這些話,真是哭笑不得,忙中無計,也想不出什麼推辭的話。同時,他預先約好着幾位陪客的大小紳士也都來到,他當了大衆,更是說不出什麼話了,媒人是依然擾了一餐午飯就告辭而去。他們曾再三問到,在辦喜事的儀節上,有什麼吩咐沒有。蔡爲經根本就想不到這新娘臨時如何交卷,怎能談什麼儀節?口裏只說聽馮府的便。送媒人到大門口的時候,媒人再問一遍,他也是照樣答覆一遍。媒人走了,陪客也走了。蔡爲經呆坐在堂屋裏半小時,料着大家都已遠去,他就一拍桌子,由堂屋裏直向張氏屋子裏跑去,叫道:“我看這事是怎樣得了?到日子我拿什麼人交出去?要我的老命了。”張氏正也是爲了這事,坐在屋子裏發呆。蔡爲經叫着跳進來,這就站起來相迎道:“你叫什麼?你怕知道的人太少了。”蔡爲經道:“你看這件事怎麼辦?只有十幾天的日子了。”說着,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只管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走着路的時候,而且是不住的搖頭。張氏看到桌上放着水菸袋,順手提了過來,在抽屜裏抽出一根紙煤,正待起身向廚房點火去。蔡爲經一把將她扯住,瞪了眼道:“我和你說話呢,你不要躲開我呀。”張氏道:“我躲開你作什麼?你讓我抽兩袋煙,慢慢的想主意。”蔡爲經道:“不用想了,你去問你那丟醜的女兒,她打算怎麼辦?她總知道馮家送着日子來了吧?”張氏也不去點火了,捧着無火的水菸袋,在椅子上坐下去了,望了蔡爲經道:“她有什麼法子呢?你願意她活着,你就讓她活下去。你不願她活着……”蔡爲經跳起兩尺高,頓了腳道:“我餵豬似的,關着屋子裏養她,我還不願她活着嗎?你也幾十歲的人了,你看我們這地方,有什麼人家,把沒出嫁的大姑娘,供養在家裏添外孫的?”張氏皺了眉道:“唉!你就不要喊叫了。事已至此,除了弄死她……”蔡爲經道:“弄死她也交不了卷。那挺着大肚囊子的死屍,我送到哪裏去?”張氏道:“昨天晚上,我和她談了半夜,她說若是在一個月以後,那就有法子了,她估計幾天之內,那孽障可以出世。那時,她就滿月了。”蔡爲經昂頭冷笑了一聲道:“是滿月了,你這外婆,還打算辦滿月酒呢。”張氏捧了冷水菸袋在懷裏,望了他道:“話總是這樣說呀。你儘管怪我有什麼用?作父母的不都有管教不嚴的責任嗎?她也說了,馮家這婚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就向馮家說,彼此把婚事廢了吧。”蔡爲經拍了桌子道:“你母女簡直是一對糊塗蛋。離婚?你早幹什麼去了?這個時候和人家去談離婚,那不說明了是臨陣脫逃?若說父母作主的婚事不算數,早就該說。除此之外,我找不出馮傢什麼錯處。解除婚約的話我說不出口,就是說出了口,馮彩堂也不是好惹的,他若到法院去告我們一狀,我們自己心裏就屈着理呢,敢和人家去對質嗎?”張氏道:“我是轉說玉蓉的話,我也不能糊塗透頂到那種程度。”蔡爲經道:“哼!你以爲你不糊塗透頂呢。”說着這話,他在張氏對面椅子上坐下來,長長的嘆了口氣,將頭垂了下來。他將兩隻手環抱在懷裏,頭垂下來,下巴幾乎是和手臂相碰了,然後連連的搖撼了幾下道:“說的糊塗透頂,連我也是包含在內的。”他坐的椅子,緊靠了方桌子的,他將右手一個食指,不住的在桌面上畫着圈,最後,他將手一拍桌子道:“我這本卷子實在沒法交出來,只有十幾天了。”張氏在抽屜裏找到了一盒火柴,點着了紙煤,終於吸上水煙了。她連吸了幾袋水煙,將菸袋抱在懷裏,紙煤插在菸袋底和左手掌之間,豎斜了起來。她右手捻着紙煤,沉着的想心事,紙煤是捻了又捻,最後她向蔡爲經笑道:“我倒想得了個辦法,說出來了,怕你不贊成。”蔡爲經道:“只要能解決困難,什麼法子都可以,你說吧,是什麼法子呢?”於是張氏伸着兩個指頭,說出她的妙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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