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一章 青黃不接賣糧時

  國曆的五月,大概是陰曆的四月,這是揚子江下游的農村黃金時代,所以詩人謝完璧說:“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不過這個黃金時代,是極其短小的,至多不過一月,接着就是普遍的農家苦日子。因爲他們在上秋收藏的糧食,到這時已吃了半年,而一切穿着費用,也在糧食上打了半年的主意,主要的農產品稻穀,已消耗完了。春末雖然也收些豆麥,而揚子江一帶的農家,是把這個當副產品,收割不多,不能有什麼幫助。因之在農忙之際,大吃大喝過一個時期,就無以爲繼了。稻子插下田去不久,這日子還是青苗。雜糧如高梁玉蜀黍番薯,也都沒有到成長的日子。所以俗言叫着五荒六月,青黃不接。不過多數人叫苦,也就有少數人叫甜。因爲青黃不接糧價升漲,那倉庫裏圍着大量糧食的地主,這時分批的賣了出來,就大發其財了。

  這有個現成的事情來證明。在蔡家村莊門外,停放了二十多輛的車子,那都是向這裏一個大地主來販買稻穀的。莊門外一大片樹林子,尤其是那楊柳樹,高高的擁着翠浪到半天雲裏去,在地面散下了整畝地的大濃蔭。推車子的人,把草帽當了坐墊放在打麥場上,坐着休息。有兩個人各拿了一隻鮮嫩的青黃瓜,咀嚼着解渴。這時,有個人穿了藍紡綢褲子,白竹布對襟短褂子,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他手上拿了一支長可五寸的烏骨菸嘴,上面插了一支紙菸。他將右手五指,作了個蘭花式,舉着菸嘴吸了一口,後又放下,站在一個白粉牆,八字門樓的前面,大聲喝道:“你們講理不講理,我們菜園裏新出的黃瓜,自己都捨不得吃,你們怎麼就可以隨便摘我的瓜?”那兩個吃黃瓜的人,有個站起來道:“大老爺,我們是在路上買的,沒有敢動你菜園子裏的東西。我們都在這裏等你的回信啦,能賣一批稻給我們嗎?”那大老爹掀動着嘴脣上的小八字須,搖搖頭道:“五荒六月,我哪裏有這樣多糧食出賣?二十多把車子,要載上百擔稻。”這個吃黃瓜的人,迎上前幾步,笑道:“哪個不曉得蔡大老爹爲經,是這一鄉的大財主?每年收六七百擔稻子,我們這幾把車子能運得了你多少?”蔡爲經聽到人家說他有大批稻子,先是掀動着鬍鬚笑了一笑,然後正了顏色道:“你們知道什麼?說是說收到幾百擔租稻,既完錢糧,又攤公費,馬乾,兵夫,壯丁費,保甲自治費,攤派錢的名目,說不清數不清,哪筆款子不出在這點租稻上?何況十佃九欠,租稻總是收不清的。我空頂一個財主的名聲,實在沒有什麼錢。”販子都隨了他這話,附和着笑道:“大老爹沒有錢,有稻,有稻就有錢。你要錢我們可以給你湊個數目。我們大遠的路奔了你來,你讓這批稻給我們吧。”蔡爲經搖搖頭道:“不行。你們推販糧食的人,最是詭計多端。看到這幾天行市不大好,就把車子擺長蛇陣一樣的推到我家來。你們把我的便宜稻子買了去,十天半月,把米做好,就推到鎮上去賣大錢。這邊賺我的,那邊賺米行裏的,便宜都是你們佔了。我的稻子放在倉裏,不臭不爛,我不會過十天半月再賣?”說着,他把菸嘴子銜在嘴角上,背了兩手向大門裏走去。在門裏大天井裏,兩個大小長工,正在收拾一乘家裏自備的小轎。爲經問道:“又預備轎子,三姑娘要出門嗎?”大長工道:“三姑娘說,明天是劉家姨父的生日,她要去拜壽。”爲經道:“她偏記得這些。我們住在鄉下的人,就過鄉下日子,何必學城裏人這些虛花應酬,人都有個生日,一年一次,算得了什麼?哪裏是拜壽,就是要糟踏錢。”他把那支紙菸吸完了,右手拿了菸嘴子,在左掌心上慢慢敲着。他的態度是悠閒的,顯然也不是持着堅決的反對。隔了天井的短粉牆,有女子的聲音答道:“我們常常到姨父家裏去打攪,現在姨父過生日,我們倒反是不去,這話怎樣交代得過去。”蔡爲經叫道:“玉蓉,你來,和我把租稻帳記一記。”隨着這話,玉蓉出來了。她是十八歲的鄉下姑娘。但在鄉下姑娘裏面,她是最摩登的。這裏前前後後,一二十個村子,沒有燙頭髮的。因爲燙頭髮是鄉下辦不了的事,必須進城去燙。非有錢而又有閒的人,那是作不到的,而玉蓉姑娘卻是燙頭髮的一個。飛機式的幾個燙髮,業已被淘汰,而她就是燙着飛機式。這時,頭頂心的機身,讓生髮油塗摸得發光。左右兩個飛機翅子,高高的蓬了起來,這顯着那張長圓的臉是格外的白。她穿件翠藍色的標準布長衫,這是在鄉下當着織金緞子着的衣服。尤其是特別的,腳上登着一雙橘色皮鞋,鄉下人在皮鞋上照例加個洋字稱呼着。大姑娘穿洋皮鞋,這是驚人的裝飾。爲經看到這樣事瞪了眼問道:“這個樣子,你馬上打算走了。這個家,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就不當照應一點嗎?門口放了那樣多的販稻車子,我正在這裏作擡價功夫,若是賣成了,少不得有一盤零碎湊躉的帳。你若是走了,我又要找別人。”玉蓉道:“姨父是明天的生日,我今天一定要去。上午走不成,下午去也可以。不過你要賣了稻,得分筆錢給我。現在不冷不熱,正是出門旅行的時候,我要和姨母到蘇杭二州去玩上一趟。”爲經笑道:“哈哈,你要玩蘇杭二州?我們家有人開了銀行嗎?”玉蓉道:“這個時候,不和你說那老遠的話。姨父家裏的禮,你怎麼樣的送法?你答應送禮,我就和你記帳。你若是不肯的話,我馬上就走。”說着,她扭身就向內室裏走去。爲經向大長工道:“你看你們三姑娘這氣焰還了得,害我是兩個兒子都死了。若是有兒子,我也不讓這位千金這樣驕傲。我在這裏和車販子擡稻價,她倒催着我賣稻。”大長工還沒有答覆呢,大門口擁了幾個車販子進來,都笑了道:“大老爹,你不要擡我們的價呀。大行大市,我們不叨你的光,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吃虧吧?”爲經被他拿住了話把子,沒有什麼可說的,把空菸嘴子銜在嘴角上,只是微笑。車販子於是成羣的擁了向前將他包圍着。有的含了笑講情,有的抱了拳頭拱揖,爲經將菸嘴子在嘴上取下來,又敲着另一隻空手,笑道:“你們這些米蛀蟲,實在也是不好惹。大行大市,我聽聽你們的價錢。”車販子就報告了是法幣八萬元。爲經臉色一板道:“你以爲我是在這裏賣古董。預備我望天討價,你們先就着地還錢。稻價早就打破了十萬大關,你們還打算拿大斧子來砍我嗎?天氣還早,你們趁早去別家村子裏問問。”說着一扭身子奔回他的書房去了。

  蔡大老爹的書房,那是個名,實在有異於普通讀書人的書房的。一間白石灰漿糊刷的磚牆屋子,朝南有個釘死的直柱木格子窗戶,糊了綿料紙。攔窗放了一張三屜長桌。桌上的紅漆,全裂了龜紋,年歲也比主人大得多。桌上放了一把算盤,一塊硯臺,一隻瓷筆筒,七八本帳簿疊在一處。桌子橫頭有個雜貨鋪的小貨架,代替了書櫥。貨架上下三層,上層放着茶壺水菸袋,幾隻洋錢瓶和紙盒子,唯一的大老爹時代享受,就是一隻兩磅熱水瓶,乃是畫有着美女裝潢的。下層放了些衣襪,只有中層放幾部書,乃是《聊齋志異》、《三國演義》、《施公案》、《今古奇觀》、《時憲書》、《玉匣記》、《康熙字典》、《酬世錦囊》、《陳修園十七種》、《六法大全》。他的治家處世哲學固然都在裏面,就是他來求知識的深造也在裏面。長桌子面前,他所坐的不是椅子,乃是個立體的長木櫃,這叫錢櫃,櫃子上有蓋,除了暗鎖,還有扣搭上的明鎖,這鑰匙都在他褲帶子上拴着的。此外有一張木架牀,掛了白夏布帳子。老式木架牀,除了三方有木板圍了小半截,正面左右,都有雕花格扇,再加上帳子,這裏面的空氣,是十分安定的。但大老爹對於這牀卻是感到相當的享受,他家有的是稻草,這個他十分的浪費,堆着將到一尺厚,紫標布的褥子,藍色印花布的被條,鋪在這上面,比之上海人睡的那彈簧牀繃,他毫無愧色。此外這屋子裏有兩把黑木椅子,和一個茶几,還有個大木櫥。牀頭邊還有一隻腰桶,這裏面放着大老爹享受的茶葉紙菸還有冰糖紅棗雲片糕之類。這樣,屋子裏也就差不多滿了。擺椅子的地方牆上也有一幅拓本黑紙白字對聯,“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對聯中間,有一軸小中堂,乃是畫的人物畫,關羽讀春秋圖。主人平常治家休息,以及和密友談心,都在這裏。

  這時,他進了書房,想到玉蓉說的姨父明天過生日。這位連襟劉紹仁,頗是混得出去。在鄉下是個紳士,出外去也混點小差事,大小總是個官。他的生日,應該是個好日子吧?於是把書架上的時憲書拿出來,翻着明天的日子,果然是個黃道吉日,註明了宜祭祀婚嫁出門一大行字,他自言自語的道:“什麼都是命裏註定了的,人家生日,就是好日子咳!”這時門外有人插言道:“大老爹,你說哪個呀,你的八字也不錯哇。”他道:“啊!曹四老爹,請進來坐吧。”曹四老爹是這附近一個社交人物,他雖沒有紳士派的藍紡綢褲子,卻有一身漂白布褂褲,手上總是提着一柄青布傘。鄉下人由戴草帽子到撐洋傘,這在生活和身份上,有個很大的距離。而曹四老爹有了這些,還穿着一雙充禮服呢的鞋子,和花線襪子。鄉下人穿洋襪子,也是個了不得的排場,尤其是這夏季可以打赤腳的時候。曹四老爹也就憑了這身穿着,常來往於紳士之門。他進來了,首先把布傘掛在書架上,向蔡爲經笑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那些車販子,要我來和大老爹講情來了。”爲經道:“四老爹,你不要信他們的話呀。他們只出八萬的價錢,還是一個月以前的行市呀。”四老爹是長長臉,嘴角上有顆黑痣,好像特意表現那張嘴技能很高似的。他先不答話,在口袋裏摸出了一盒紙菸,先敬了主人一支,然後在椅子上就坐。主人是不大用火柴的,窗臺上有個小泥墩子,上面插了一支佛香。隨時吸菸,隨時點火,比用火柴經濟多了。他取下香來,主客各點着了煙,佛香仍歸原位,他坐在錢櫃子上相陪。

  四老爹架了腿笑道:“當然不能依照他們胡說。不過依大老爹的意思,打破十萬大關,似乎也太多了一點。他們把我拖了出來,要我和大老爹講情算九萬一擔。”蔡爲經不等他說完,站了起來,兩手一拍道:“哪還了得!每擔少賣一兩萬,這筆稻子賣了,我去年的糧要白收了。”曹四老爹看了他這樣子來勢很兇,就含笑吸着煙不說什麼。就在這時,大長工在外面叫道:“大老爹,你出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談談。”蔡爲經出來了,大長工垂了兩手,臉上現出神祕的顏色。等爲經走近了,他低聲笑道:“大老爹我們這批稻,可以出手了。餘家村去了五把車子,他們是九萬一千一石成交。因爲他們的稻子不多,這裏的車販子雖然知道這消息,還沒有肯去,若是這消息傳到別個村子去了,大家會跌價的。”正說着小長工又跑進來了,他道:“小王村知道了我們這裏有車販子,派人來叫了三把車子去,讓到九萬一石。”爲經跌腳道:“你糊塗,你攔着他們不要走哇,快去快去。”說着,連連的向他們揮着手。他們走了,玉蓉卻左右兩手各提了一個包袱出來,經過他父親的面前。爲經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不聽話。兩個長工,要在家裏量稻,不能擡了你走。”玉蓉道:“你賣你的稻,我在村子裏另外找兩個人擡轎子。”爲經道:“你瘋了,家裏有大小長工不用,你花錢另外找人擡。何況這筆稻帳不在少數,你也當幫我算算。你要走,下午走也不晚啦。”玉蓉道:“我聽到說,你還在和車販子擡價,知道你什麼時候可以賣成?”爲經氣不過,半歪了身子,奔向女兒面前,將臉望了她的臉道:“你,你,你真瘋了!有稻子不願多賣錢?”那曹四老爹提了那柄布傘,也由書房裏走出來,笑道:“三姑娘,你令尊大人說的對的。把稻再留半個月吧?怕不會賣到十一二萬。大老爹,我告辭了。餘子誠家有百十石稻等着賣,也免不了要我去講盤子。”說着,他笑了一點頭。蔡爲經兩腳亂頓了幾下,紅了頸脖子叫道:“你們都來逼我,什麼意思?”曹四老爹笑道:“不敢不敢。我和大老爹作價,一開口就碰一鼻子灰。這又不是買田置產,作中的可以分幾個中資。我何必呢?”蔡爲經道:“不是那話,車販子殺我的價,殺得太兇一點。這還沒有到吃大戶的時候吧?”大長工在外面又跑了進來,一路叫着道:“大老爹,車販子都要走。他們喊出了價錢,是八萬五,他們就等了開倉。若不肯讓價,他們就走了。有幾把車子,已經推出了村子。”蔡爲經一拍手道:“走就走吧,我也不等錢用。”玉蓉板了臉:“怎麼不等錢用,明後天我回來,就要二百萬。家裏的事看不慣,我還是去上中學讀書。”曹四爹看這情形,微笑了一笑,提着布傘,默然的要走。蔡爲經一把將他抓住。笑道:“老兄,何必如此。中午預備下四兩酒,家裏還有點鹹魚,煎幾個雞蛋,我們對喝兩杯。”曹四老爹將舌尖舔了兩舔嘴脣,笑道:“你們自己釀的酒很是不錯,我願意擾你兩杯。”蔡爲經道:“那末這個中人,請定了你了。請你和我去作主,和餘家村子一樣,就是九萬一千吧。”曹四老爹將一個食指指了鼻子尖道:“你得給我曹老四一點面子,這零數你讓了。”蔡爲經道:“一擔一千,十石一萬,五十石就是五萬。”玉蓉兩個布包袱放在地上,現在又提了起來,問道:“爸爸,你到底是賣不賣?你若開倉量稻,我就等你一上午。不賣,我要走了,你哪裏就不花幾萬塊法幣,只管羅哩羅唆耽誤時間。”蔡爲經道:“好吧,九萬一擔,我忍痛賣了,請四老爹去把車販子都叫轉來。”曹四老爹點點頭,把布傘交給大長工,他出去了。爲經向玉蓉道:“孩子,你把包袱放下來,下午準放你走。賣完了稻,你和我算算帳,我的算盤不怎麼好。算完了,你用筆算再和我對對數。是我的錢,也是你的錢。”他親自接過兩個包袱,玉蓉也就跟了父親走到書房裏去。她的目的,是和父親商量送姨父生日禮。他們剛進書房門,天井有人叫着大老爹。爲經道:“是王玉清嗎?你父親又不來派你來,進來吧。”隨着這話,進來一位姑娘,穿着藍花布短褂子,青布褲子,全都打着補釘,頭髮剪短了,後腦是個月牙形。她長圓的臉,大眼睛,和玉蓉的面貌,竟是八九分相像。她左手提了兩隻綁了腳的雞,右手提一籃子半黃半青的豌豆,都放在地上,先叫大老爹,後叫三姑娘。爲經問道:“這是送我的嗎?一不送新,二不過年,平白地送我什麼東西?”玉清道:“我爸爸說,欠大老爹的稻息,實在拿不出來,這個送你煨湯吧。”爲經道:“兩隻雞幾升豌豆,就能折十石稻的稻息,你父親王好德老糊塗了。他也不老呀,你給我拿回去。”玉清垂了頭道:“我父親也曉得不夠,這是他一點孝敬大老爹的意思,明天他會來和大老爹算帳。”玉蓉瞪了她一眼道:“我要和我爸爸說話,你到外面堂屋裏去等着。”玉清看了看玉蓉的顏色,也沒有敢多說,只好走了出去。這時二進堂屋和大天井裏,站了十幾名車販子。曹四老爹站在屋檐下向大家笑道:“你們該知趣一點了。九萬一石抹零還是人家三姑娘作主的,到底便宜一千元啦。你們又要大老爹貼一餐鹹菜午飯,你以爲這是一升米半升米的事情,我不好和你們去說。”一個車販子指了出來的玉清道:“三姑娘來了,我們索性求求三姑娘吧。”玉清聽了,身子向裏一縮。她倒不好意思說,人家認錯了人。車販子跟着追上來,叫道:“三姑娘,好事作到底,不要躲開呀。”他們這叫喊聲,驚動了裏面書房裏的玉蓉,就種下了兩玉之間更深的裂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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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恨水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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