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十五章 投奔廿裏送財來

  關於蔡玉蓉的事,外面自然是有些風言風語,王好老還在疑信之間,現在倒想不到這話由東家口裏來證實。他默默地舉着杯子喝了兩口酒,向東家點點頭道:“這實在難怪你老煩神,喜期又太近了,你老想出了什麼好主意嗎?”蔡爲經道:“這有什麼主意,預備打一場官司,把婚事取消了吧。不過這樣一來,我們這一鄉,可了了大新聞了。我一世英名,從此付於流水。你想,這官司還打得贏嗎?我這件醜事,還瞞得了人嗎?”王好德點點頭道:“的確是這樣,這隻有個法子,派人去對馮家說,三姑娘害了急病,把喜期延長一兩個月。”蔡爲經搖搖頭道:“這個法子,我已經想過了,那是不行的。你說有急病,人家若請個醫生來看病,你能夠拒絕人家嗎?”王好德道:“這話倒是,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嗎?”蔡爲經道:“法子倒是有一個,我正想着這個血心幫忙的人呢。”說着提起酒壺,對王好德杯子裏註上一杯酒。接着道:“只要有這個人,我的大難就可以脫掉。這個人只要和我出面幫一天一夜的忙,我一輩都忘不了他。”王好德道:“要怎麼樣一個人呢?”他舉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蔡爲經道:“我也仔細想了,這隻有這樣一個偷樑換柱的辦法,到了喜期,找一位年紀差不多的姑娘,代替着嫁了過去。在那邊拜過堂,新娘就裝起重病來。到新房裏去躺下,請新郎不要進房,我這裏派一個親信的人跟了去陪伴着。到了第二日,新郎新娘雙雙回門,我把新娘留下,留在家裏養病。養過了一個月,我這個丟醜的女兒,也就可以真的擡過去了。人不知鬼不覺的,這個困難問題,就可以解決。”王好德道:“這法子雖然也可以試試,但是馮家人認得你們三姑娘吧?若是看了嫁過去的人,和原來面貌不對,那不要質問的嗎?就是瞞過了,將來三姑娘自己去,又和原來新娘不同,遲早要露馬腳的呀。”蔡爲經點點頭道:“你這話顧慮得是。後事不談,第一關就難過。玉蓉喜歡在外面跑,馮家人當然是見過的,而且也拿過相片去過了。”王好德道:“是了,這就更不好了。”他舉着杯子喝了口酒,沉吟着將筷子伸到菜碗裏去緩緩的撥着菜。蔡爲經對他臉上注視了一下,微笑道:“倒還是有一個救星的,找一個相貌相同的人,代替了進去,不就沒有破綻了嗎?”王好德聽到此,心裏大爲明白,他是說到了王玉清了,對蔡爲經臉上回看了一眼,沒有作聲。蔡爲經突然放下了杯筷,走到桌子外,向王好德作了個揖道:“老大哥,這事只有求你了。你的姑娘,長得和玉蓉八九不離十,你若願意和我幫這個忙,你要求什麼條件,我都可以考量。”王好德也站起來了,答道:“哎呀!這事困難,玉清是有婆家的呀。”蔡爲經道:“這個我知道。這件事,只要你我兩人保守祕密,有誰知道?玉清又很聰明,也很有作爲。讓她扮了新娘嫁過去。裝病呀,對付馮家人呀,她一定可以做得絲毫不露痕跡。第二日回門,換了衣服,悄悄的就由後門回家,什麼事就沒有了。坐下來喝酒我們慢慢的說。”王好德心想,怪不得對我這樣客氣,原來要我父女和他去作一回大騙子。他心裏的省悟,反映到臉上,現着有些不愉快的樣子。蔡爲經就知道他不大願意,就陪了笑道:“我很明白,這件事讓你很爲難的,但是我在錢財上,決計大大的幫助你一下。痛快的說,你從今年起,三年可以不交我的租子,而且以前的欠款,一概都免了。你燒去的三間草房,我負責給你蓋起,對於你女兒,我另外有筆報酬,這都不算,馬上我給你二十擔稻子價錢的現款,你也好去添置東西,重整燒後的家庭。老大哥,這是一件很好的走運機會,你要想想呀。”王好德吃着人家的酒飯呢,東家又說了許多貢獻,他心裏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也不好說着太決裂的話,便沉着了臉色道:“你老說的,怕不是好話。不過這件事,我不能完全作主,我要回去和家裏人商量商量。”蔡爲經點點頭道:“那自然是要大家商量的,不過你總可以作一大半的主。我給了許多好處,我想你女人一定也願意的吧?”王好德把他面前杯子裏最後半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放下杯子來,手按了桌沿,望了東家道:“我們當然是窮,可是也不能見錢眼開,什麼事都答應幹呀。”蔡爲經對他臉上看了看,見他並沒有什麼喜容,於是收起了以後不斷的笑容,正色道:“王好老,你不要想扭了。我給你這麼些個好條件,你若是不答應,那我們就向壞處作了。第一,你得給我新舊租子。第二,你還有一張借條在我這裏呢,欠的租子,可是按月二分息呀。第三,曹四老爹口頭作中說過的,你欠租不給,是那兩口豬作抵呀,現在你兩口豬可都沒有了。你還能找什麼東西出來抵帳呢?人都是談個交情,你不和我談交情,我自然也就不和你談交情了。你自己想想,還是彼此談交情的好呢?還是不談的好呢?”王好德陪笑道:“當然是彼此談交情的好。”蔡爲經道:“既然如此,吃完了飯,你且慢走,我們詳細的談談。”王好德看這情形,東家的態度,是有點變卦。酒是不喝了,陪着東家吃過這頓午飯。

  蔡老六又重新泡了一壺茶來,而且又把老闆的糖瓷面盆,好白毛手巾,舀了一盆水來洗臉,在將洗臉盆拿到他面前桌子上的時候,向他遞了個眼色,低聲道:“東家請你幫忙,你就量力而爲吧,東家也不會虧了你。不然的話,你也就不能有虧東家的呀。你欠的那些債,你也心裏明白吧?”說着,他又遞個眼色,然後走去。同時,自言自語的道:“吃不窮,用不窮,算計不通一世窮。”王好德在這帳房裏洗臉喝茶吸菸,混了一些時間,看東家的臉色,卻還是板着的,一時也找不着什麼話來說。只是坐了默然的吸菸。蔡爲經手上端了一杯茶,架了腿坐着,望了王好德沉吟道:“你今年大概要交我多少擔稻子呢?”他這本帳是爛熟的,立刻答道:“二十五六擔吧?”問道:“欠租呢?”他道:“還了三擔,還差個七擔。”問道:“你用了幾擔了吧?”他道:“四五擔。”蔡爲經淡笑道:“那末,你是四十擔稻的出帳了,你收割回去的有多少?”他道:“也就不到十六擔吧?”蔡爲經道:“那末,你還清了欠租,再蓋房子添傢俱,你還能剩多少食糧過冬?我說老實話,你既不念交情,也就不能怪我無情。你欠我的,你得還我。我們鬧翻了,也不過是一場官司。我打一場官司是打,打十場官司也是打。”他說着話,一拍大腿,表示了他的決心。王好德一看這情形,東家要翻臉了,便帶了三分無可奈何,七分笑容,向東家一點頭道:“你老有所不知。我家的事,我可以作主。別家的事,我不能作主,我那女孩是有了人家的。假如我答應東家,讓玉清冒充一次,反正是一天一夜的事,也沒什麼。不過這事讓李家知道了,他們不依我,我又怎麼辦呢?那也是玉清終身大事呀。”蔡爲經道:“你若是顧慮這一層,我倒也是同情的。這個我也和你想到了。我聽說,玉清很不願意她的婆家,有這事嗎?”王好德道:“李家倒是有意早完婚,也爲了彼此都窮,把喜期就延遲下來。”蔡爲經帶了微笑道:“也不光爲這個吧?我知道,你女兒是許給李家第二個兒子。那孩子放了莊稼不做,跟了鎮市上一班小流氓瞎混,還很愛賭錢。玉清是個力爭上流的女孩子,對於這親事就老大不願意。你們對李家的事都不敢提呀,提了玉清就生氣,是不是?”王好德道:“這些事,你老都知道?”蔡爲經道:“同村子裏的人,誰又不知道?李家的事,你放心,我可以派人和他去商量。假如李家答應了,你們應該沒什麼說的了吧?”王好德道:“李家若肯答應,我們自然更沒說的。”這樣一說,蔡爲經臉上又有了笑容了,點點頭道:“只要你有這樣的活動看法,事情就好辦。我們的話,說到這裏爲止。你還在我處坐一會,談談閒話,把你這顆心先安定了,今天你回家去,一個字不要提,明天下午,你到我這裏來,我有完全妥當的辦法告訴你的。”王好德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猜不透他有什麼好辦法。他想着馮家的喜期,就是這樣幾天了,拖他幾天,事情就過去了,那時候,出了什麼亂子,東家也不能見怪了。他心裏鎮定過來,又和東家談笑如常,高高興興的回家,蔡爲經還送到大門口呢。

  蔡大老爹回到了帳房裏,蔡老六跟了進來,問道:“王好德這傢伙,好像還不大願意呢?這回事,他要不幫忙,我們真不必和他客氣了。”蔡爲經笑道:“不要緊。現在是半下午,趕二十里路路程,天還不黑。不要對人說,你馬上跟我到小河口鎮上去一趟。”蔡老六道:“那什麼意思呢?那裏找不到什麼幫忙的人呀。”蔡爲經道:“我們走在路上慢慢的談吧,天機不可泄漏。”蔡老六倒想不出東家和王好德會有了什麼更好的妙策。依着東家的話,代預備了一隻小旅行袋,就出門而去。他們到了小河口鎮市上的時候,太陽還是剛剛下山,找了個客店的房間住下。夥計進來送過茶水,問要預備晚飯嗎?蔡爲經道:“不忙,晚上,我也許小小的要請回客呢。我和你打聽一個人,有個李家村的李端才,今天來到鎮上嗎?”夥計搖搖頭道:“不知道這樣一個人。”蔡爲經道:“他父親叫李茂源,在這市上開過小酒店。”夥計笑着哦了一聲道:“你說的是李二狗,這是鎮市上一個小混子,他找人,人家還躲着他呢,你先生倒要去找他。”蔡爲經笑道:“什麼人也有用,小混子也不見得就沒有用呀,你能不能替我們找他一趟?”夥計笑道:“那容易。這幾天晚上茶館裏有人說《水滸》,他準在場。”蔡爲經道:“他也聽個評書?”夥計道:“聽什麼評書!他便幫着人家收錢,每天晚上抽人家幾文,說不定已經在茶館裏先等着了,一上燈就開書的。”蔡爲經道:“那很好,請你引我們這位同伴,先去和他見見。”說着,指了在一邊坐着的蔡老六。夥計一看這位蔡先生是個大紳士模樣的人,也就樂於做跑腿,立刻將蔡老六引走。這鎮市是個小水碼頭,相當繁榮,在十字路口,有家大茶館,秋涼稻熟魚肥,正是茶客上座的日子,這時晚燈未上,已坐了大半堂人。夥計走到門口,向屋檐下一指道:“他不在那裏?二狗,有朋友找你呢,晚飯你有了辦法了。”說時,一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在茶座上站了起來。那小夥子雖是鄉下人,頭上卻留着四五寸長的分發,上身穿件青布短夾襖,將正中一排鈕釦敞着,露出了裏面草綠色襯衫,口角上斜銜了大半截紙菸。他將手夾下了紙菸,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老胡,哪裏出了事?要我幫拳。”老胡指了蔡老六道:“這位遠路來的朋友找你。”蔡老六向前,點點頭道:“李二哥,你大概不認得我,我是蔡莊來的,我叫蔡老六。”二狗正是獨佔了一張茶桌,就讓出座位給二人喝茶,老胡有事走了。蔡老六就和他坐下,二狗向堂中一招手道:“夥計,泡碗茶來。”蔡老六笑道:“這倒不必客氣,這樣反教我不安了,我還得好好的請請李二哥呢。”李二狗將一腳擡起來蹲在板凳上,露出了他的深藍布新褲子,褲腳管的下面卻還是兩隻舊皮鞋呢。他笑嘻嘻的道:“老哥,你是我岳父家裏來的人,我得向你低頭三尺。”說着,在衣服口袋裏亂摸索一陣,摸出一隻夾扁了紙菸盒子,他伸着兩個指頭在裏面掏摸了幾下,卻是毫無所得,蔡老六倒是在衣袋裏掏出煙來反敬他。

  茶房泡着茶來了,喝着茶彼此客氣了幾句。蔡老六笑道:“你是個精明少年,在你面前,不用耍花樣。我和我的東家,今天到這鎮市上來,就是來向二哥商量一件事情的,你若是答應了,可以發個小財。”李二狗夾了菸捲在嘴裏吸上一口,然後噴出煙來,像一支箭似的,向空中射着。笑道:“財神菩薩走到屋子裏來了,財神菩薩特地來挑我發一注財,我還不是鞠躬歡迎嗎?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蔡老六道:“你若不是社會上耍得開的一位朋友,這話我也不和你說。我得先反問你一句,王好德對你的感情如何?”李二狗道:“你問這話,我就明白了十之七八。”說着,把頭伸過來,就着蔡老六的耳朵道:“王好德的女兒,長得不錯。大概是有人看中了,要我出讓。那沒什麼?有錢就行!”他說着笑了一笑,又把紙菸送到嘴裏吸上一口,將眼光射着蔡老六的臉。他笑着搖手道:“不是不是!但也和她有些關係。”李二狗道:“實對你說,王好老對我沒什麼,他也說不出什麼。只有他女兒,說我做流氓,不做莊稼,很想悔婚。前年我就想把人接過來,一直推到現在,還是不肯將就。當然我很窮,我也辦不起喜事。拖着就拖着吧,我一條爛繩子系死一條牛,反正我不鬆口,他女兒也嫁不了人。不然的話,我們就是一場官司。他女兒還沒到二十歲,據懂法律的人說,她的婚姻還不能自主呢。我也想了,中秋總在年裏,明後年她有二十整歲,大概就該和我鬧了。鬧就鬧吧,反正我不能白放手,漂亮老婆個個都想,我爲什麼……”蔡老六笑道:“二哥,你完全猜錯了,你以爲我們東家吃飽了飯沒處消化,要管你們這閒事,這個全談不着。”二狗道:“你們特意找我來,又說和她有些關係,那是什麼事呢?”蔡老六道:“茶館裏人多,我們到酒館子裏去找個小單間,慢慢的談談心。”李二狗站起來拍了肚子笑道:“晚飯正沒有着落,擾你財神一頓也好。對過四仙居,後樓小房間臨着河,就好談心,走 !”說着,腿就跨過了板凳。蔡老六心想,這傢伙只要有好處,倒是一拍就上。於是代付了茶錢,隨着他走進對面酒館。要了後樓臨河的一個小單間,後壁一排吊窗洞開,看到河堤外小船的燈火,斷斷續續的在暗空下排列着,河風微微的由堤上吹來,這裏倒是很開敞。正樑懸下一盞草帽罩子粹油燈,下面是四仙小桌。

  李二狗笑道:“六哥,這裏沒人打攪,你隨便談吧。”於是蔡老六先要了兩個冷葷碟子一壺酒,和二狗抱了桌子角吃喝。二狗先舉着杯子幹了一杯酒,兩手按了桌沿向蔡老六笑道:“我打聽打聽,能發多大的財?這財又是怎樣的發起來?”蔡老六道:“你不要急,說起來話長。”因把蔡爲經的計劃,對他詳細說了一遍,只是把玉蓉不能出嫁的原故,推說是害病。二狗只管慢慢的喝酒,把蔡老六的話聽下去,卻沒有說什麼。等老六把話報告完了,他打了個哈哈笑道:“這法子很好。可是冒充新娘子的人,危險得很。洞房花燭夜,不許新郎進房,這事情可能嗎?不可能,就是這一晚,我也虧吃大了。話說開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女人,是懸樑上的美麗鸚哥,我這隻醜貓,看得着,夠不着,將來未必是我的老婆。能在她身上發一筆小財,我趁早撈了現的,有什麼不好。我說句不好聽的話,肥豬拱門,我也不會把它推出去。”說着夾了碟子裏一大塊滷肉,向嘴裏一塞,就像吃了那肥豬一樣。蔡老六笑道:“好譬喻!二哥就要開刀嗎?”二狗舉了杯子喝上一杯酒道:“那是當然。”蔡老六默然地喝了兩口酒,點點頭道:“二哥倒也痛快。你索性痛快說出來,你要多少報酬呢?”二狗道:“我先說我的條件。我可以寫封信給你東家,我願和王家離婚,請他去說。王家答應,我也不要王傢什麼,回我一封信就完了。王家不答應……”說着他搖搖頭道:“沒有那事,王家求之不得呢!不過萬一不行,你東家得把這封信還我,我還可以作第二筆生意呢,有錢我怕娶不到老婆。多了不要,少了不行,你東家給我一條金子。”說着,豎起了右手一個食指,和鼻子成平行線。蔡老六笑道:“你真要發洋財。這樣多?而且鄉下哪裏找金子去?鄉下談金子買賣,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二狗道:“租人家女兒代替出嫁,你又是第二次聽到嗎?什麼買賣,什麼行市。若是你東家沒有金子,我活動一點,拿法幣和糧食摺合都行。但少了不要談,這酒東由我會了。”說着,挺起胸脯來,表示他態度的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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