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二十章 高朋引約河邊出

  王玉清這麼一向外走,蔡爲經夫妻和劉氏,都是瞪了眼望着,一點兒主意都沒有,而蔡大老爹這條移花接木的妙計,是根本砸了,他們是情不自禁的都向外跟,可是玉清徑直的向前走,到了第二進堂屋,那擡新娘的小轎,早已預備好,兩名轎伕,扶了轎槓等着呢。玉清一上轎,人家將轎槓移上肩膀,就擡着走了。馮少雲在後,倒是很從從容容的,依然向滿堂親友一一告辭,才坐着轎子走去。劉氏呆呆的站在人羣裏,心裏是喜又是愁,暗想女兒嫁了這麼一位姑爺,怕不是好。可是就這樣嫁過去了,不能那樣簡單,這裏牽扯四家人家的關係呢。蔡爲經夫妻也是愁容滿面,無心招待親友。親友們看到事情無趣,又天快黑了,大家一鬨而散。只有劉氏還在張氏屋子裏坐着。

  張氏送着客進房來,劉氏首先迎了她道:“東家奶奶,這怎麼辦?我的女幾可真的嫁出去了。你們姑爺拉她走的時候,你怎麼不攔着。”張氏道:“新姑爺要新娘子回家,作岳母的能夠不讓他拉嗎?你的女兒裝着病就不該起身呀。”說着話時,蔡爲經一路喊着糟了,走進屋子來,看到劉氏拱拱手道:“這事也不能全怪我夫妻倆人。你是看到的,馮少雲拉着你女兒,她跟了他走了。”劉氏道:“東家,你講理不講理呀?新娘子回門,要新姑爺拉了走,還打算不走呢,那不馬上是場官司嗎?你這條計根本就想得不周到。我女兒回來了,你不讓她躲開,你又讓你女婿到房裏來見她,裝病可以裝得像死人一樣,誰裝得出來呢?活跳新鮮的一個人,你能叫她不跟新郎走嗎?不走,就得把實話說出來。你們老夫妻倆願意嗎?”張氏看看屋子外沒有人,拉了劉氏的手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還含着一包苦水在肚子裏呢。我家那個現世的丫頭,下午已經發動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日,大概她要生產了。你想,這個時候,留着馮家人在我這裏,那豈不是有意讓人家看戲?現在雖是沒有把包袱掉換下來,倒是這件事還遮瞞住了。好在李家已不要你女兒了,你女兒嫁了這麼一個丈夫,你也不吃虧。吃虧的是我們,既賠了嫁妝,又賠了錢,親可結不成。”劉氏道:“東家奶奶,你能保險馮家要我女兒嗎?你又能保險李家不來向我要人嗎?我那家女婿,可是個流氓。”蔡爲經伸手亂搔了頭髮,在屋子裏亂轉了圈子,口裏連說真糟,真糟!劉氏皺了眉道:“誰說不是呀。王好老在家裏正等着我帶了女兒回家呢。我一個人回家,他一定和我不依。我幾十歲的人帶着女兒會給丟了,這不是笑話嗎?”張氏道:“老嫂子,你就人情作到底吧。”說着,把聲音放低了一低道:“若是那現世寶今晚上要出世,還得你幫忙呢。”劉氏也是愁着回去對丈夫交代不了,也就樂得在這裏再混一晚。果然,蔡玉蓉這晚像要分娩了。張氏打開了小院子門的鎖,直引了劉氏進去,祕密地商量這個問題。可是上燈以後,卻聽到王好德在外面叫了起來。劉氏只得到東家帳房裏來和他相見。王好德手上提了一盞白紙燈籠站着發呆,蔡爲經正在和他解說呢。

  他道:“事情弄到這個樣子,全是我倒黴,你沒什麼吃虧的。乾脆,你們就和馮家結親得了。”王好德搖搖頭道:“不行,我兒子不依我,他說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原來我們是瞞着玉發的,只說玉清在你這裏幫忙。我想,今晚上,玉清總可以回去的。剛纔我聽說你府上新姑爺把新娘子拉着上轎了,並且有人看出來了,上轎去的,不是蔡小姐。我想,那不是把玉清又拉走了嗎?”玉發看到我得了村裏人說的消息,坐立不安,他就逼着問我,我只好實說了,他在家裏暴跳如雷,說是沒有人回家,他就要拼命。劉氏一腳跨進門,聽了這話那隻腳放在門外就跨不進去了。她扶了門框問道:“他和誰拚命呀?”王好德道:“他還能找到馮家去嗎?馮家是受騙的人家呀。你回去吧,你不回去,他真會鬧到這裏來。”劉氏看看丈夫,又看看東家老爹,皺了眉道:“這我就回去一趟吧。東家老爹,這事你還得和我們作三分主。”蔡爲經道:“我現在忙中無計,尤其是今晚上,我家裏還遭難呢。王大嫂,你回去勸勸你兒子,你們家一個姑娘嫁一個姑爺,有什麼吃虧的。至於惹下了什麼麻煩,我們慢慢的商量。玉清已經擡到馮家去了,這是擡不回來的,發急也是枉然。”王好德道:“你知道今天擡去了,不能擡回來,今天就不應該讓他們再擡了去。”蔡爲經道:“你問問你女人,是我要她走的嗎?你女兒和馮家的孩子手牽手的走上轎去的呀。你女兒把我的計劃完全打破了,我還更糟心呢。王好老,你先回去,安頓着玉發,我們再慢慢的商量。無論如何,今天晚上,或明天晚上,你不能讓他到我這裏來。我這個意思,你總可以知道。”王好德道:“我爲什麼不知道?若是不知道,我幫你老這樣大一個忙嗎?今晚上我可以攔住他,明天那隻好再說了。回去吧,你我都是見錢眼開的傢伙,弄得這事收不起場來。”說時,他舉了燈籠,高高的照着劉氏的頭。劉氏也是怕玉發追着來了,就跟了王好德這盞燈籠匆匆的回去。

  家裏的便門是洞開着,由裏面放出燈光來。到了那小過堂裏,見玉發口銜了旱菸袋,跨了凳子坐着。父母進來了,他並不理會,只是看了一眼。劉氏道:“玉發你還沒有睡?”他站起來,對母親身穿的藍布夾襖,青布夾褲看了一眼,笑道:“發財了,你老這一身新。”劉氏道:“作喜事嗎,總得穿一點新的。”玉發道:“我們家有錢作新衣?”劉氏道:“你明知故問,你又發了你那僵脾氣。”說着,她向屋子裏去。玉發道:“媽!你慢走。我問你,妹妹怎不回來?”劉氏只好站住了,見他將旱菸袋頭子不住的牆上敲着,瞪住了兩眼。劉氏道:“你少管閒事。女兒長到一百歲,也是給人家的。我生的姑娘由我作主,你問不着。”玉發拍拍手道:“好哇!你老惱羞成怒,倒打我一耙。不錯,是你生的女兒,可是不能給我們王家做丟臉的事。你和爸爸貪圖劉家二十畝田,把妹妹出賣了,這個我也不該問嗎?”王好德自取下了他腰帶上掛的旱菸袋,在嘴裏銜着坐在磨架子上,一手扶着菸袋杆,一手向掛的煙荷包裏將兩個指頭掏菸絲,老是這樣的動作着,卻沒有說話。劉氏道:“你這孩子說話,就是這樣整個的。女孩子長一百歲……”玉發道:“我給你說了,總是人家的人。你還有什麼理由沒有?是人家的人,要光明正道的嫁出去,要她自己願意的嫁出去,誰讓你們夥同着行騙。”劉氏也就坐下來了,是要和兒子作長時間談判的樣子。她蹲了身子,拖着坐下的矮竹椅子向前移了兩尺,低聲向玉發道:“你叫些什麼?我們這樣做,自然有不得已的緣故。”玉發道:“什麼,不就是怕東家爲了欠租要收佃嗎?收佃就收佃,也不至於要人的命吧?你們作了這樣的事,我無臉見人,這個家我不要了。”說着,捏了拳頭在矮桌子上一捶。劉氏瞪了眼道:“怎麼回事,你越說越來勁。”玉發捏了拳頭在桌子角上鑽着,咬牙道:“你們作的好事,恨死我了。”王好德這算把那袋旱菸裝上了,伸了旱菸杆,在牆上掛的梓油燈焰邊,對了菸斗吸着。他這算是起身了,靠近了玉發身邊,順手就扯了他的衣襟道:“去睡覺吧,有話明天慢慢的說。”玉發道:“還有什麼商量的?女孩子嫁到人家去了兩天了,說什麼也是晚了。”王好德又坐到磨架子上去了,慢慢的吸着旱菸袋嘴子,帶了三分喪氣的樣子道:“既然是晚了,你還發急幹什麼。”玉發道:“現在滿村子裏全知道了,明天出去,我們年輕小夥子,把什麼臉見人?”劉氏道:“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有本領,到馮家把你妹妹叫了回來。”玉發道:“米做成熟飯了,叫她回來,將來她怎麼辦?”劉氏道:“那麼,你和我老兩口子拚了,是我們出的主意。”玉發嘆氣道:“你們自然是中了財迷,可也是蔡爲經逼得沒奈何。”劉氏道:“那麼,我們又得罪你,你這樣氣不服的找誰?”玉發跳了起來道:“冤有頭,債有主,我找蔡爲經去。今天夜不成事,明天找他去。他有錢什麼人都買得動,他買不了我王跛子!他買不了公道 !”說着,他舉起了一個拳頭,大聲的叫。王好德將旱菸袋指了他道:“你……你瘋了!”玉發道:“我瘋了,我也是你們氣瘋的。人窮了,窮得一點骨頭都沒有,什麼事都肯做。”劉氏扯了他的手道:“去睡吧去睡吧,明天再說吧。”說着,把玉發向屋子裏拉。玉發看到老兩口子全都屈服,也就只好躺到牀上去生悶氣。聽到老兩口子也是唧唧噥噥的互相埋怨着,他覺得對這對老可憐蟲辯論是沒有用的,也就默然的睡在牀上,但是心裏卻不住的咆哮與咒罵。天不亮,他就起身了。

  一個人悄悄的開了大門,就向田阪上走了去。他覺得空了手不大好,順手在門角邊掏了一根鋤頭柄,就扛在肩上。他走到田阪中間,站定了腳,四處張望着,首先就是看着蔡爲經那莊屋出神。他咬了牙向那莊屋點了兩點頭,自言自語的道:“我總得和你們算算這本帳。”他說着話時,就把肩上扛的鋤頭柄向空中一搗。田阪有人叫起來道:“王玉發,你發什麼神經?”玉發回頭看着,是打魚的夥伴張胖子和周老四。便哼了一聲道:“我發神經病?我要打人。”說着,兩手拿了鋤頭柄在空中舞了個圈圈。張周兩個人看到,跑了向前,圍着他問道:“玉發,你一大早起來,這樣生氣,有了什麼心事嗎?”玉發道:“二位老哥,你是明知故問,我家裏出了這件不體面的事,你們難道不曉得。”張胖子道:“聽到說的,說是昨日蔡玉蓉回門以後,沒有到馮家去,擡去的是你妹妹。本來她兩人長得有些相像,也許大家看花了眼?”玉發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蔡玉蓉在家裏生孩子,根本就是玉清代表去拜堂的。我家爲什麼願意這樣幹呢?一來是蔡爲經逼的,二來是兩位老人家財迷心竅。事前我一點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汗裏打出血來,我也不能讓玉清上轎。我要去和蔡家算帳吧?自己也有短處,玉清是十八九歲的人,又不是小孩,誰讓你自己上轎的。二位老哥,你看這事怎麼辦?”說着,他將左手扶了鋤頭柄插在地上,右手在頭上亂抓。周老四搖搖頭道:“這事的確不大好辦。玉清是位聰明姑娘,和蔡玉蓉還不好得很呢,她爲什麼願意去代表?”玉發嘆了口氣道:“這也難怪!她的未婚夫李二狗是個流氓,本來她就不願嫁。二狗這東西,也讓蔡爲經收買了,他先給蔡家寫了一封休書轉交給我們。她一氣就要報復二狗一下,恰好馮家這新郎是個白面書生,她嫁過去了,有什麼不上算的。”說着,只是搖頭。周老四長削的臉,黃皮膚上有兩道劍眉,顯着這人會出主意。他兩隻手操住繫着破青布短夾襖的腰帶,緊了一緊,一晃身子道:“這件事,一怪蔡爲經,二怪李二狗,可以找這兩個人算悵。但是你自己有短處,你們不能先動。”玉發道:“你說着,還有人找我們嗎?”周老四笑着閃動了他的嘴脣,嘴邊上一個黑痣,也跟了閃動,指了鼻子尖道:“你不相信我?那李二狗,無事他還要生事呢,現在有事他不找財主?”玉發道:“他沒了把柄了,找不着我。”因把蔡爲經和他接洽的經過再說了一遍。周老四道:“二狗寫的那封信,那是騙蔡家的租子的,那不發生效力。第一,他沒有交到你們王家人手上,第二,你王家也沒有回他的話可以退婚。還有個第三,那傢伙是個流氓,他就打了手模腳印,也會賴你一個乾淨。現在玉清是到馮家去了,她就算和李家無關,還頂着馮家一個名字呢,他會不找一塊肥肉咬上兩口?兄弟,你不要忙,我們去打一上午魚,下午到鎮市上把魚上了行。多少換他幾個錢,在茶館裏泡碗茶,三朋四友,大家談談,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說不定想出個好主意來 !”玉發道:“那不是事情越鬧越臭?”張胖子道:“事到如今,你還想瞞人不成 !”玉發將鋤頭柄在地面上一杵,發狠道:“我去告他們一狀。”周老四道:“廢話,窮人和有錢人打官司,你輸到底。”玉發道:“我至少也找地方上幾個人和他們講講理。”張胖子笑着兩眼一合縫,拍了他的肩膀道:“你算找小鬼和閻王討債,你上當不揀日子。”玉發道:“據你這麼說,那我們窮人就沒有路走?”周老四挽了他一隻手臂,把他的身子帶轉過來,笑道:“走吧,回去扛了網來,一路打魚去。窮人不會沒有路走,窮人有窮人的路。”張胖子道:“對!窮人有窮人的路,窮人不要去走財神的路,一百個財神,就有一百零一個是壞人。”周老四道:“怎麼會多出一個來了。”張胖子道:“你怕沒有雙料的?”兩人說着哈哈大笑,拉了玉發走去。玉發就依了他兩人的話,在家裏扛了網出來打魚。他們的罾架子,是在河堤上不撤走的,打魚的時候,將網掛上就行。打魚的所在,是個河灣子,三架罾,約莫相距到半里路。偏是玉發的罾在最下游的所在,打了半上午的罾,只網着兩斤小魚,他索性停了罾,在堤沿草皮上躺着,將草帽子裏了一卷青草當了枕頭,仰面躺着。上面是大柳樹的樹蔭,初黃的柳葉,被河風颳着,斷斷續續的向下墜落,他看了只是出神。那黃葉只管翻了跟斗歪斜着落到草皮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想着,玉清就像這柳樹的黃葉似的,一點響聲沒有的落了下來呀。他對柳樹縫裏的天空望着,簡直不知道動作。忽然張胖子叫道:“怎麼了?早就躺下了。”玉發見他提了一隻大魚簍子過來,問道:“有十來斤嗎?我今天魚不上網,不到兩斤,不上街了。”張胖子放下簍子,在草皮上坐下,推着他道:“起來。吃飯喝茶,我和周老四會東,把罾洗洗,存在堤後劉麻子家裏,我們三人就上街。我扳了罾替你想心事,你這事真不好辦,但怎樣我們也不應當放過這有罪的人。”玉發聽着,他將兩手比了個筒子,放在嘴上,對了周老四扳罾的所在大聲叫着。在堤上望了那柳蔭下的罾架子已經停着,過了一會子,周老四將撈魚網的長竹竿,一頭挑着網,一頭掛着魚籃子走了來。竹竿子挑着上下顫動,一路笑了來道:“行!二十多斤,夠作東的了。”玉發坐在草皮上搖了兩搖頭,望着兩位朋友,卻沒有作聲。周老四道:“喂!小夥子爲什麼這樣垂頭喪氣?胖子,你和他收了罾,我們拖了他走。武松不打虎,一輩子過不了景陽崗。”玉發聽了這話,跛着腿跳起來道:“好!憑你這話,去打着老虎試試,打不了給老虎吃。”周老四道:“我保險不會。一個人打老虎,老虎比我們神氣,我們一羣人去打老虎,我們就神氣了。我把罾送到劉麻子家裏去,送魚上行,我在街上等你,快來呀。”周老四閃顛着竹竿走了,張王二人照着話,處理罾網,各提着自己的魚簍,奔到相距五里路的小鎮市上來。這裏有魚行,他們送魚去,隨時可脫手。賣得了錢,照例是奔上十字路口那兩三家茶館,隨便挑一個座位坐了。喝碗粗茶,吸兩支紙菸,這是他們最好的享受。秋收以後,農人勤快的,不肯閒着,就都奔上了打魚這條路,打得的魚,總是要到小鎮上來推銷的,所以茶館裏的茶客,下午總是滿座。周老四先來,還是擠在臨街的一副座位上。看到了張王二人,就連連的向他們招手,在一桌坐着。他先抓了玉發的手,向他低聲道:“你看看,這三家茶館,我們自己的弟兄不少呀。和他們說着,多少總會想出一條計來和你出口氣。”正說到這裏,一位坐小轎來的紳士,扶着轎杆跳下來,跟了轎子走過茶館。這原是鄉村最大的禮節。周老四就拍了玉發的肩道:“你看見麼?這裏窮人多了,大紳士也只好客氣客氣呀,人多我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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