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十一章 不如意事卻頻來

  劉氏到了家裏,王好德首先迎着她嘆口氣道:“窮人巴結財主作什麼?命裏註定了窮,就窮到底吧。這不是多去碰一鼻子灰?”劉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碰一鼻子灰呢?”王好德道:“我看你是喪氣的樣子走回來,一定是讓東家趕了出來了。”劉氏兩手一拍道:“他趕我?這年頭還不定誰趕誰呢。他們家裏天天吃肥魚大肉,全家吃病了,我去了,沒見着人。不回來,我硬闖進去嗎?”王好德聽說蔡家人全病了,雖是不必怎樣放在心裏,卻也不能全不掛心,他還是那個老動作,坐着矮板凳上偏了頭吸旱菸,呆板着臉,默然不語。劉氏倒也不把這事扯着向下說。但田裏放着將熟的稻子,那是不能忘記的。她不住的走到大門口,向天空上看看雲彩,揣測着這晴朗的天氣,還能維持幾天。她在廚房裏燒火作飯,想着天氣和收割的關係,就走到便門口,靠了門框,對天上看着。她迴轉頭對屋子裏道:“天上的雲彩,慢慢的多了,恐怕要下雨,要割稻子,還是趁早呀。”玉發這孩子,窮脾氣還是不小。昨天一鬧架,索性打魚去了。屋角上卻有人哼着答應道:“不用埋怨,魚也不打了。”說着話,玉發垂了頭轉過了牆角,手扶着牆走了過來了。後面兩個同村子的人,和他提着魚籃子,扛着罾網,一串的走着。劉氏遠遠地看着玉發的臉子,就是蒼白帶着青色。他本來就爲了跛腿,走得很慢,現在卻是一步一頓的走將過來。劉氏哎喲了一聲,搶着向前,兩手將玉發攙住,望了他的臉道:“孩子,你這是怎麼了?”玉發搖了兩下頭,連哼了兩聲,眼定了神,望着母親道:“糟了,我病了。”說着話時,還連連打了兩個冷戰。劉氏道:“你是怎樣得的這個病呢?”玉發道:“在河下扳罾,正打了兩網好魚,身上打了個冷戰,就覺得有些頭暈,人是支持不住了。勉強再扳了兩罾,站立不穩,我就坐下了。正好四哥五哥由堤上經過,就把網收起來,引着我回家來。”王好德在屋子裏,也聽到他這樣說話了,立刻跑了出來,接過罾網魚籃,向兩位扶送的人道謝。人家看到他家有病人,自然不肯多坐,各自走了。王好德把打魚傢俱收好,劉氏已經把玉發送到牀上去了。

  王好德也趕到屋子裏來,見玉發已是側了身子睡在牀上,頭偏枕在枕頭上,臉腮上發了紅,兩隻眼睛是緊緊的閉着。他伸手去撫摸着他的身體時,還不曾接觸着他的肌膚呢,就覺得有一股熱氣向身上一衝。摸着他的頭,真是像炭一樣的燙手,便問道:“玉發,你怎麼樣了?”他依然只哼了一聲,並沒有睜開眼睛。王好德又問道:“孩子,你哪裏不舒服?”他還是不作聲,只閉着眼睛,再哼一聲,王好德迴轉臉來,向站在牀邊的劉氏問道:“這孩子的病來勢很兇,這倒不可耽誤,我們要趕快去請位醫生來給他看看。”劉氏皺了眉頭子,十個指頭互相交叉着抱在懷裏,只是呆望了牀上的病人,連搖着幾下頭。約莫四五分鐘的時候,她才低聲說了一句:“恐怕是昨天嚇倒了。”王好德站着發了一陣呆,他也不和劉氏商量了,走出屋來,把玉清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哥哥病勢來得太猛,我要去請醫生,家裏有錢嗎?”玉清道:“家裏哪裏有錢?咋天買斤肉吃,不還是賒的嗎?你若是去請醫生的話,只有把糧食去換一點款子了。就是糧食,我們家裏也沒有,還得到田裏去現割呢。東家不是還要我們再還他幾擔欠租,才能算今年的帳嗎?”王好德站着出了一會神,昂着頭望了屋瓦下面的樣子,突然,一轉念道:“事到頭來不自由,不管他了,救病人要緊。你可以拿着鐮刀先到田裏去割稻子,我去請醫生。”玉清道:“醫生到了,就得給人一個紅紙包,我現在去割稻,又要打稻,打完了還要量,量了再向東家挑,我一個人有多少隻手,可以辦得了這件事呢。”說着,她還高伸了兩手給人看,這話算是把王好德提醒了,點了頭道:“我爲了玉發的病着急,人都糊塗了。你就在家裏幫着你媽照應病人吧。我另外去找兩個村子裏的人來割稻打稻,索性就託人家把稻穀到集市上去賣了。”玉清道:“送上門的貨,哪還買得到什麼價錢?”王好德道:“我們還談什麼價錢呢?能換到錢去買藥,去開發醫生的脈禮,那就很好了。你你……你……”說着話,連連地向玉清點了手指頭。話也沒有交代完,他就扭身走出去了。

  玉清看到玉發病勢這樣沉重,也就屋子裏進進出出,不去管田裏的事。但農村社會,凡是勞動階級的人,他們還保持了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一種老習慣。一家有急事,只要供給來人一頓粗茶淡飯,僅僅向人懇求一下,沒有誰不放下自己的事和人來幫忙的。所以王好德到村子裏去,和左右鄰居說了一遍家裏的情形,這就來了三位壯漢,自帶了一切收割的傢俱,也不必在王家煩神,徑直就到熟稻田裏給他們收割,王好德自放了心去請醫生。鄉村裏都是中醫,也都是些念舊書出身的人改行的,他們並不在家門口掛什麼應診的牌子,也不用掛牌,鄉下人害小病,照例弄點丹方藥吃,很少找醫生。大病躺在牀上,就不向醫生家裏就診了,總是請了醫生到家裏來看。去請醫生的時候,或者是自備一乘轎子,或者是自備一輛獨輪車子,管接管送,醫生到了家裏,看過了病,招待一頓飯,然後自動的給醫生包一個紅紙包兒。照着銀幣計算吧,大概總是約值五毛銀幣的紙幣,給包在紙包裏,雙手捧着交給醫生,有些以紳士的身份出面行醫的,那就不要脈禮,莊稼人對於這種人,也不敢把這小數的脈禮去引他好笑,總是等到三節的時候,重重的給送上一份厚禮,但這種紳士醫生,不大好請。所以王好德請的是前一項靠行醫爲職業的醫生。因爲醫生家相距不過兩三里路,他沒找轎子。向鄰居家借了一輛獨輪車子,自己推着到醫生家裏去相請。鄉下醫生,不像城市裏醫生每日都出診,在家裏的時候居多,所以一請就到。王好德請的這位鄉醫,是個老童生,已有七十高齡,雖生平所看的不過陳修園那幾種醫書,但他有三四十年看病的經驗,鄉下人患的一些普通病症,他倒是多少摸出一些門徑。他到了王家,給玉發診過了病,說是風邪之症。看看王家之貧,開了個方子,沒叨擾他的飯就要走去。王好德那裏肯,一定要留醫生吃飯。醫生說:“你家這個病人,不是一天兩天看得好的,我大概天天要來,你天天留我吃飯,那就了不起了。”王好德自是很感激,但同時心裏也拴上了一個疙塔,玉發的病是三兩天不會好的。將玉清包好了的一個紅紙包兒拱拱手送給醫生,又把車子送着醫生回去了。好在那幾位幫忙的鄰居家肯出力,把他田裏的稻,割了收了,又代挑着賣去了四擔。王好德夫妻見玉發的病,並沒有什麼轉機,全副精神都在兒子身上,關於租稻的事,就沒有放在心上。混了六七天,玉發吃了四五劑藥,病是稍微的好了些,王好德算是心頭上輕鬆了些。他坐在後門口一塊大石臼上,口銜了旱菸袋,正對了面前一片田阪出神。

  東家家裏的長工蔡老六可就放緩了步子,一面張望田阪,一面走了過來。走到了面前,向王好德帶着笑,連連的點了兩點頭道:“王好老,今天的精神好得多了。前兩天我在路上看到你,我都沒有給你打招呼。玉發的病,好得多了吧?”王好德站起來要向屋子裏引讓,蔡老六道:“不必進去了,免得說話吵了病人。”石臼對過是條寬大人行道,道邊一條很長很厚的草皮,下臨割了稻的低田,路邊上正有兩棵丈來高的柳樹,正罩着這裏,倒是像茶棚裏一條好板凳,他在樹蔭下先坐下了,拍了草皮道:“這裏坐,我們慢慢的談談。”王好德自然也就坐過來了。蔡老六身上現帶着有旱菸袋,王好德把小葫蘆作的煙盒子和蒿草香全送到他手邊來。迴轉頭叫了聲玉清,那意思自然是預備茶。蔡老六一擺手道:“不用張羅,你家有病人,不因爲你家有病人,我早就來找你談了。”王好德道:“六哥,你有什麼事嗎?”蔡老六將蒿草香火正點着旱菸袋,他把旱菸袋取下,在田埂的塞缺口石頭上,敲打了幾下銅菸斗,笑了一笑道:“你是家裏有了病人,急得把大事都忘記了吧?今年的租子,東家是一粒未收,就是你的欠租,也就差下好幾擔呢。你老倒是自在,把稻子自收自賣,就這樣的算了嗎?”王好老道:“我爲了玉發治病,賣了四擔稻,這不會賣到東家名下去,今年收割下來,我名下決不止得四擔稻吧?”蔡老六道:“那當然不止,但是你一收割,就賣了這樣多,你還有一年的日子要過呢。”王好德道:“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對玉發的病,坐視不救呀。”蔡老六道:“我說這話,也是提醒你一句,以後要省着一點花,你若是弄成幾個大窟窿,將來是填補不起來的。”王好德聽說,也沒有什麼話可答覆,只是嘆了口氣。蔡老六連續的吸了兩袋旱菸,呱噠呱噠,反拿了旱菸袋,將銅菸斗在石頭塊敲着響。眼睛望了天,像是個出神的樣子。然後把旱菸袋向腰帶上一插,站起來道:“好吧,過兩天我再和你談,大概今年的租稻帳,東家不能再含糊了事。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找兩位地方上的紳士出面,和東家商量商量吧。我完全是好意,你聽不聽隨便,再見。”說着,他溜着步子緩緩而去。王好德站起來相送蔡老六也沒有回頭。

  王好德是一層心事沒了,一層心事又來,回到家裏,見劉氏煮了一碗掛麪,兩手捧着,向玉髮屋子端了去。她臉上笑嘻嘻的,點了頭道:“玉發的病,總算是好了,他已經想吃東西了。我摸摸他身上,已經全退了燒了。”王好德心想,她剛是有點笑容,東家老爹要把租稻結帳的話,就不便和她說。點點頭道:“那很好。你辛苦了這多天,今天晚上好好地睡一覺吧。”劉氏道:“玉清到菜園裏去拔菜去了。你向竈裏塞一把火,那鍋粥,還得用大火熬他一熬呢。”王好德答應了是,就到廚房裏去添火。他們向來燒的是乾柴棍,這幾天沒有工夫去上山找乾柴,在鄰居家要了兩捆柴棍子來,都堆在竈門口。這柴棍子全是些枯樹枝,丫丫杈杈的,佔了很大的地方,鄉下人的竈,儘管只燒四五口人的飯食,也必須安上三個竈籠,放上大小三口鍋。這爲了忙時可以作多人吃的火食,並須有一口大鍋隔日煮上餵豬的食料。三個竈門,總是半環形,這樣,坐在竈門口的人,就把三個竈門都照顧到了。他們家今日晚飯,煮的是中間那口不大不小的鍋。外面那口小鍋,剛纔是煮過掛麪了。裏面那口大鍋,靠着黃土牆,是煮豬食所用,這時是冰冷的。新借來的柴夥,佔着地面太多,把這大鍋竈口都塞住了。王好德坐下來燒火,還把這柴夥推了兩推。

  這時,玉清也提着一籃新鮮菜到廚房裏來了。她道:“爸爸,你過來,讓我燒火吧。”王好德道:“不,你洗淨了菜,切好了,就在外面小鍋裏炒着吃吧。你媽伏侍你哥哥這多天,實在也太累了,今天讓她休息一晚吧。”玉清道:“豬食還沒有煮呢,明天一大早,就要餵豬的呀。”王好德道:“吃完了飯,這就歸我了。”玉清對於父親這個提議,倒沒有反對,她就依着父親的話,洗菜切菜,繼續着炒菜。王好德坐在竈門口,算是燒着兩口竈。劉氏看玉發把那碗掛麪吃完了,也就到廚房裏來了。她看到王好德還坐在竈門口燒火,這就笑道:“我只叫你燒一把火,這天氣還熱着哩,你熱着兩個竈籠的火,那不熱得很嗎?”王好德道:“六月三伏天,你們不都是天天燒火嗎?我燒一次,又算什麼?”劉氏道:“六月三伏天,你們在水田裏下蒸上曬,那個罪比我們就更難受了。”玉清在竈臺上炒着菜,便道:“爸爸,你起來吧。種田我們沒有你內行,燒火呢,可是你也沒有我內行呀。你的火燒得大一把小一把,炒菜也是怪不合適的。”王好德打了個哈哈,站將起來,笑道:“我也承認我燒火不怎麼內行,不過竈口上你們把柴夥堆得這樣亂七八糟,吃完了飯,你們還是收拾收拾吧。”他說着話時,看那劉氏身穿一件藍布短褂子,是半歪在身上,因爲脅下的鈕釦,有兩個扣錯了。臉上黃黃的,眼睛皮全部垂下來,那睡意是很濃的,便望了她道:“我看你吃完了飯就去睡吧,你兩隻眼睛都快要合上縫了。”劉氏掀起衣襟來擦了兩下眼睛,笑道:“今天的事,今天總要作完呀。天黑了,點上燈吧。”王好德點點頭,把牆上的竹子燈架就取了下來。揚子江中游,很多地方的農村,還點着老式油燈。這種老式油燈,點煤油的燈,是個扁圓的小油壺,伸出個長嘴子來,裏面插上一根燈草。另外一種燈是點梓油的。梓油是梓樹子炸出來的脂膏。平常凝結着,很像凍的豬油。這類燈,是個小瓦碟子,將梓油盛着,在裏面壓上兩根燈草,也像點菜油燈似的,只伸出一小截燈草頭燃燒着。這種燈,和菜油燈的作用是同樣的,在鄉下的草屋子下面,爲了安全起見,凡是草屋子裏,照例是點着梓油燈。王好德這間廚房,就是草蓋的,他們家裏總是點梓油燈,所以這時候玉清在牆上取下來的燈,就是梓油燈,一個竹骨架子,上端支了個瓦碟兒,裏面盛了半碟梓油。她送到竈門口,劉氏將火鉗夾了一根燃燒着的柴棍子,把燈草點着了。玉清吁了一聲道:“這隻有半盞子梓油了,還要添油吧?”說着,她將燈架子掛在竈頭的土牆上。劉氏道:“家裏已經沒有梓油了,你就點着煤油燈吧,作菜的時候,也照得亮些。”玉清也不反對這個辦法,就到臥房裏去取了一盞煤油燈來。她將煤油燈亮着,也掛在土牆上,隨手將手向梓油燈扇了兩扇,那燈草就熄了。她趁着煤油燈光,把鮮菜和鹹菜都作熟了。一家三口,就在廚房裏矮桌上喝粥。還吃着晚飯呢,劉氏懶洋洋的,將筷子尖緩緩的扒着粥向口裏送,就連打了兩個呵欠。王好德向她道:“吃了飯你就先去睡吧,玉發要什麼,我去照應他。你放在他牀面前那張竹牀,不用搬走,拿牀被子我就在那裏睡了。”劉氏道:“我真支持不住了,洗鍋碗的事交給你了。豬食呢,明早天亮起來再煮。”玉清道:“你睡吧,不用煩心了。”劉氏放下筷子,扯下牆釘子上一塊手巾擦了兩擦嘴,精神一鬆懈,彎過手臂,斜摸了桌沿,又打上兩個呵欠。玉清道:“你看,你兩隻眼睛都快合上縫了,你就先去睡吧。”劉氏道:“我覺得兒子的病已經好了,也就放心去睡了。”

  王好德飯後,將小提桶打了半桶熱水,放到矮桌子邊,先把手巾送到桶裏搓揉了幾把,擦抹過了臉,自己就在桌子下摸出一隻便鞋,然後坐在矮凳上,兩隻腳跨着提桶樑,伸到桶裏去洗,這是作莊稼人,每日最舒服的一段時間了。玉清將碗筷都放到小鍋裏,舀了大半鍋水,站在竈邊洗刷鍋碗。王好德洗着腳兒,和女兒閒話,嘆口氣道:“家裏病人的病是鬆了,可是債就緊了。”玉清道:“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發愁,還愁不了許多呢。你去掩上大門,也陪着大哥睡覺吧。讓我一個人慢慢收拾廚房,你不要打岔。”王好德提出腳來摔了摔水點,也沒說什麼,提着水桶走了。玉清繼續的收拾廚房,收拾完了,她將煤油燈取下來,放在竈頭上,蓋上鍋蓋也待要走。嗷兒的一聲,一隻花貓跳到竈上。玉清將手一揮道:“去吧。野到這時候纔回來,什麼吃的都沒了。”她轟走了貓,走到竈門口,彎身向裏看看,只有幾個火星星,也不理會,隨手將牆上的梓油燈取下,對着煤油燈點着,吹熄了煤油燈,帶了梓油燈進房去。她覺得梓油燈只剩了小半盞油,睡覺的時候,將燈放在桌上,聽其自滅,就不用起身吹燈了。她照着這個偷懶計劃,就回房去安歇了。累了一天,鑽進垂下了的蚊帳,就在木牀上倒下,什麼也不知道。忽然幾聲大叫,不好了!起火了!她睜眼一看,滿屋通紅,可不是着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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