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九章 弱者的抗議

  這些激昂的情緒,也就只有在心頭上發泄出來,若是教他見諸行動,他卻是不敢。他手握着那柄鐮刀,垂在大腿邊,汗珠子由手掌心裏透下,隨了鐮刀柄向下淋着,鐮刀柄在手裏滑溜的,竟是有些把握不住。他瞪了兩隻眼睛,只是望了蔡老六,卻不說話。蔡老六將腳踢了兩下木桶道:“王好老,怎麼着?過鬥呀。”王好德道:“六哥,你就量吧,我在這裏看着。”玉發兄妹,聽到東家開始量稻,都停下了鐮刀,直着腰向這裏看來。王好德一揮手道:“你們看什麼?割你們的稻吧。還清了欠租,也幹掉自己一身汗。”蔡爲經淡淡的笑道:“你這算明白過來了,反正也沒有欠錢不還的規矩吧?”王好德拱了拱手笑道:“東家老爹,你老說得太遠。我們欠租還租,也沒說半個不字。”蔡爲經道:“你又怎能說半個不字呢?”他們正在這裏辯論,那個扛鬥過來的蔡老六,又在身旁空籮裏,取出一把大木鏟子,在打稻的木桶裏,大鏟子含着稻子,向鬥里加了去,加足了一斗,就向空籮裏傾倒了去。王好德搖着手道:“六哥,不忙呀。你這樣過鬥,地面上要撒多少稻子,哪粒稻子,不是我們血汗變成的呢。請等等,我回家去拿個筐子來墊着。”說着,放下鐮刀,起身就向家裏奔了去。蔡老六笑道:“還是他這樣做的好,我們做東家的,不就是照租收租,難道還會在租外加一成二成?”玉發聽了這話,向他談笑了一笑。蔡老六道:“跛子,你笑什麼?”玉發道:“六哥,你和我一樣,也是賣力氣吃人家一碗飯,哪裏就是東家了呢?我們都要做東家,天底下還有窮人嗎?”蔡老六紅了臉道:“我這是替東家說話,不是自稱東家。”蔡爲經道:“那也難說呀。你蔡老六多賣點力氣,十年八年積下錢來,也是一樣的發財買田。”玉發哼了一聲道:“那除非永遠不借債,反過來,還有幾個錢借給別人。放錢可要放閻王帳,九放十收,半月加一,若是放稻息的話,刀口上收進來,五荒六月賣出去,一個變幾個,你怕窮人不發財?只是一層,千萬不要有良心。”蔡爲經站在旁邊聽着覺得他這話,是很有些諷刺意味,讓人聽到有些扎耳。可是他並沒有提到東家一個字,東家也不能硬把這放閻王帳的臭名,向自己頭上蓋,只有瞪了眼向他們看着。玉發心裏想,你瞪我就瞪我吧。反正我今天割的稻子,你都要收了去的,再進一步,你也不過收我的佃。我一家人全會出力,不種你蔡家的田,我們照樣的活下去。

  他想破了,膽子更壯起來,丟下了鐮刀,坐在田埂的草皮上,抽出褲帶子上的旱菸袋,長噓了一口氣道:“休息一會子吧。”蒿草香和菸葉盒子,都放在田埂上現成,他半偏了頭,斜伸了那雙跛腿,慢慢的吸着煙。蔡老六和他帶來的幾個人,都覺得這稻田上的氣氛有點惡劣,大家默然不作聲,有的也是抽出旱菸袋吸菸。蔡爲經是感到無聊,撐了傘在田埂上走着。好在不多大一會子,王好德已經由家裏扛着一隻大籮筐來了。他將籮筐放在田裏,笑道:“來呀。大家還是割稻的割稻,打稻的打稻,量稻的量稻。”玉發擺了擺頭道:“不,我得問問你老人家,今天割的稻,我們分得多少去嘗新?”王好德道:“你沒有聽到東家老爹說嗎?今天要我們交出十擔稻子。我們這幾丘田,全都割了打了,也不會有十擔稻,分明交給東家還不夠呢,我們能分到多少?”玉發道:“忙了一年,忙到今天收割,自己還吃不到一粒米,這也太教人掃興了。大長天日子,我回家睡覺去,我不割了。”王好德道:“你不割我割,你回去吧。”玉發站了起來,跛着腿向田埂上踏,偏了頭道:“你割什麼?不是東家要我田裏的全部新稻嗎?他們帶得傢伙齊全,割了打了挑起走吧。反正是沒有我們的分,我們在這裏等什麼?”蔡爲經道:“你這小子說話好野呀。你作佃戶的人不管割稻,稻自己會走到家裏去嗎?”玉發兩手環抱在懷裏,淡淡的道:“東家老爹,你是聖明的,稻是不會自己走到家裏去的。到了家裏,它也不會走到口裏去,看到滿籮滿筐子的稻一粒不能吃,那心裏是更難過的呀,就不如不向家裏挑了,更也用不着收割了。”說着,他慢慢的放着步子順了田埂走去。蔡爲經瞪了眼道:“這小子好野!不用和他們多說了,你們量稻吧。”蔡老六看這樣子,東家是和王好德父子決裂了,自己當然是站在東家一邊。他也不多言語,一斗一斗的在大桶裏量着稻,就向空籮裏倒了去。三擔竹籮倒滿,那三個壯漢,將扁擔伸進繩索,打算挑着要走。這時,田阪上發生了一聲慘叫。

  大家看時,是王好德的女人劉氏來了。她扶了一根木棍子當了柺杖,一路哆嗦着走了來。她擡起一隻手來,老遠的指着道:“東家老爹,不能這樣做呀!我們由春天下種,忙到今天,望到今天眼睛都望出血來了。好容易,今天望到割稻了,你全把我們的稻子挑了去,我們這不是白忙了一年嗎?”越說越近,也是越說聲音越大。老是說着不能這樣做呀,傷天害理呀!這樣叫喊着,蔡爲經可就生了氣了,迎到她面前,大聲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好不顧體統。怎麼是傷天害理,難道我們做東家的,不應當收租?”劉氏道:“作東家的當然要收租,可以慢慢的收,不能我們在田裏一動鐮刀,你們就全收了去呀。”蔡爲經道:“慢慢的收,再過十年八年收嗎?今天收的稻,就是你們去年的欠租,還有前年的租尾呢。你還教我慢慢的,那就不用收租了。”劉氏奔到田裏,見割的稻棵,已經打拂過了一半,大木桶裏刷下來的稻粒,幾乎量完,全已裝進那三副籮擔裏去了。再看附近幾丘田,只有兩小丘不曾將稻子割。這就抓住一副籮索,向那挑籮擔的人道:“大哥,你也是莊稼人,你不要偏向那家,說句公道話,我們今天第一天割稻,東家就要全挑了去,這不太過分一點嗎?實不相瞞,前半個月,我們家就斷糧了。東拉西扯,借了些大麥小麥,每天作兩餐糊吃,才熬到今天,我們就不應當磨點新米,作兩頓白米飯吃嗎?看了這樣黃澄澄的稻,大擔小鬥向東家送去,我們這一年的辛苦,都沾不着一點邊,嘴裏饞,心裏是多麼難過呢。”說着說着,哽咽了嗓子,就流下眼淚來了。那三個挑擔子的壯漢,正都是佃戶,劉氏這樣說着,大家也都心軟下來了。其中一個道:“王嫂子,你不要叫喊,我們慢慢的和蔡大老爹商量吧。”蔡爲經已收下了他撐着的那柄布傘,當了手杖使用,看那樣子,好像是預備武力對待。他態度是越發的強硬起來了,立刻將頭一偏道:“什麼話?三年的欠租,到了今天,我還不應當收嗎?納糧完稅,我是一天也不能拖欠官方的,他們佃戶不給我,我由天空裏變着糧食來交款交糧嗎?你看他們一家人什麼樣子?一看到我帶了籮擔來挑稻了,那顏色就十分難看,我和他們說十句話,不理我一句。王好德那個跛腿兒子,尤其不是東西,他連稻不割就走了。你以爲這樣強橫,我就不收你的租子了,我偏偏要收個一乾二淨。隨便你,公了也好,私了也好。充其量,你不過是到縣政府去告我一狀,就說我作東家的壓迫你佃戶。你若有本領說到我應當不收租,那我就認輸了。”說着,他將傘尖在田土裏連連的插了幾下,在田土裏插下去幾個小窟窿。好像這田土就是王好德父子的身體,也被他搠了幾個窟窿了。王好德站在一邊,本來是沒有作聲。東家這樣的指明瞭向他責罵,他也就忍不住了。他將手上握的鐮刀向地面上一丟,也瞪了眼道:“東家老爹,你收租就收租,說這些話作什麼?你也知道我們作佃戶的怕打官司。沒有錢也沒有勢力,打起官司來準輸,你老就把這話來嚇我們。那何必呢?怎麼着,不算兩代的東佃,我們還是一個村子裏的人呢。不要我們吃飯,我們不吃飯也就是了,何必還要把話來嚇我們。”蔡爲經道:“你那意思,就是不讓我把稻挑了走。只要我收租,我就有一百個不是。我沒這些閒工夫和你說廢話,你們把稻挑了走。”說着,對那三個挑稻的將手一揮。這三個壯漢,看到這位蔡大老爹把臉色沉下來,大概是沒有什麼情理可講了,各人挑起扁擔就要走。其中一隻竹籮,讓劉氏抓住了籮索的,挑扁擔的人就不能起步。蔡老六向前兩步,對劉氏一擺頭道:“大嫂,放手吧,反正強打強要,也不能把事情解決。”劉氏兩手一拍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倒成了強打強要的了,是我們伸着手向東家討什麼求什麼來着嗎?我們就是蔡家一條狗,給東家看了一年大門,也該給我們一點吃的。我們作佃戶,種了一年的田,到了秋收的時候,我們那不指望幾餐新米吃吃。於今東家要把我們今天割的稻子,完全都要挑了去,我們說句公道話,這算強打強要嗎?”蔡老六道:“人家作東家的並沒有要你分外的。慢說十擔八擔,就是一百擔八十擔,他挑走了也是國法人情答應的。”劉氏聽他說到國法人情,正想駁斥他這句話,一回頭,見那三擔稻子,全讓壯漢們挑走了。自己是有病的人,也不能追了上去,就轉過臉向王好德道:“你這人也是實在太老實了。爲了今天可以割新稻,高高興興的起了個大早,昨日就賒下了一斤肉,預備今晚上酬勞酬勞自己。忙了半天,一粒米拿不回家,賒的肉可要給人家餞。田是東家的,東家要收租,那有什麼話說?但是沒有田出不了五穀,沒有人力牛糞,也出不了五穀,不知道東家明白不明白?既是我們今天沒分了,還出什麼力氣,擡着傢伙回去吧。”說着,撿起地上的鐮刀,扯着王好德的衣服讓他走。玉清本也就停止了割稻,呆站在田裏了,這就插言道:“媽說的是,我們少出點力氣,回去就少吃點東西,大家走吧。”王好德聽了這話,也就轉身要走,蔡爲經將捲起來的布傘橫伸了出去,喝道:“你們不許走。你們要走也可以,我明天就憑中收你們的佃了。”王好德又迴轉頭來問道:“收我的佃?那也不是時候吧?有在這秋收的日子收佃的嗎?”蔡爲經道:“誠然是沒有,但是有東家在田裏分租的時候,佃戶丟了鐮刀回家的嗎?”王好德道:“東家老爹,你要租,我們就交租,這說不過去嗎?今年我不欠你一粒租,你不能收我的佃。”蔡爲經將傘尖在田土裏連連的撅了幾下,咬了牙道:“我也是一樣。你今年應分的稻子,我一粒也不要你的,我只收我名下的,你又爲什麼不給我割稻?你不給我割稻,我就可以收佃。”王好德聽到說東家要收佃,當然有三分膽怯,但是他表面上絕不示弱,向蔡爲經點了點頭道:“那憑東家了。但是三條大路,東家一條大路都不給我走,我也沒有法子。”蔡爲經道:“怎麼是三條大路?”王好德道:“東家吃肉我們喝湯,這是一條道。東家放本,我們交息,這也是一條道。東佃兩方,公平交易,多收多交,少收少交,還是一條平道。但是你老爹一概不問,今天要定了我的欠租,你老也明知我這幾丘田裏,決計出不了十擔稻,今天要這個數目,故意超過我田裏的收成,那就是有意讓我子粒無收。我們連弄個半升新米熬粥吃的希望都沒有,我們還在田裏割稻啦?”說着,他又緩緩的移了步子。

  蔡老六看這個樣子,倒是個僵局。偷眼看看東家的顏色,似乎有點猶豫,這就向他一招手道:“你不可以這個樣子,王好老。你就是這樣走了,連稻桶鐮刀你都不要了嗎?”王好德道:“留給你們用吧。我們不割稻,你們也不割稻嗎?你們不割稻子,這稻穗子上的稻粒,可不會掉下來落到鬥裏去。”蔡老六道:“唉!你這老頭子,怎麼這樣的倔?兩代的東佃,交情就深着啦。也不能爲了今天這一場交涉,就把交情打散了。東家呢,固然是不能這樣收你的佃,你也不能就這樣交了佃。”劉氏接了嘴道:“爲什麼不能交佃呢?種田不爲的是吃飯嗎?沒飯吃,我們還給人種田嗎?”她說着話,可就一彎腰指起了地面上那個大竹筐子。她把這東西向頭上一頂,談笑道:“沒有房子住,頂了這東西,也可以躲躲風暴雨吧?”這竹筐子有三尺多的直徑,面積可不小。一個有病的婦人,頂着這個東西,搖搖晃晃的,就有點不穩當,七歪八倒,滾了下來。蔡爲經站在身邊,正好讓這筐子邊沿,重重的撞了一下,而且還撞的是臉腮上。蔡大老爹,天天吃着肥魚大肉,臉上的肌肉,長得臃腫起來,向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撞得他哎喲一聲,身子向後一閃,晃了兩晃,幸是他手上提了一把收起來了的布傘,搶着在身後地面上撐着,才把身子穩住了。他雖明知道劉氏無意撞上這樣一下的,但是他正憋着一腔悶氣,卻是不能再爲忍耐,將傘一揮,跳起來道:“反了,反了,佃戶女人打起東家來了。”他舞着這傘,本是助他怒氣的姿勢的,不料這傘橫空一掃,碰在打稻的大木桶上,咚的一聲,將這把布傘,打了個兩半截。他禍不單行,遭了這麼一個損失,更是怒上加怒,跳着腳道:“這不行,我得請請地方上的紳士,來評這個理。你就是不交我的租,也不要緊,你不能打我。好!租稻我不要了,我找人去。”說着,扔了半截傘,他順了田埂就徑直的奔回家去。東家一走,王好德也沒有了主意了,呆呆的站着,望了田裏許多人,說不出什麼話來。蔡老六道:“王好老,你看,這事情怎麼辦?東家是氣着走了。田裏丟了許多傢伙,我們就這樣的呆站在這裏嗎?”王好德道:“那是我們女人誤傷着他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公了私了隨東家的便吧。”劉氏見東家被撞着走了,也是呆站着沒有了主意。這回醒過來了,淡淡的道:“沒有關係,東家是我撞着的,受打受罰,由我去吧,這和王好老沒有關係。”正說着,那三個挑稻去的壯漢,挑着空籮回來了。蔡老六道:“大老爹哪裏去了?”其中一個道:“大老爹原來要去找保甲長,我們勸着他回去了。他說王大嫂子拿籮筐子砸了他一下,我想不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玉清本已走到田埂上去了,這時跑了回來,紅了臉道:“有錢的財主,反而訛我們窮人嗎?我們有理講理,有情講情,向來不會打人。我們也沒那大膽,到太歲頭上去動土。”蔡老六笑着伸了頸脖子,一作鬼臉,吐了舌頭道:“姑娘,你還有這樣一大套呢。我就看到東家臉上青了一塊,就算是誤傷的,你一句好話不給人說,就算是你們有理嗎?”劉氏道:“丁是丁,卯是卯,我撞傷了東家我去陪禮。我們這收租交租,是另外一件事,回頭再談。”說着,起身就要向蔡家走去。王好德上前,扯着她的衣襟道:“不忙不忙,你一個婦道人家,言語不知輕重,得罪了蔡大老爹,那是罪上加罪。”玉清站在旁邊,本就是臉子紅紅的,這就鼓了嘴道:“爸爸,你這話我不承認。男女不都是一張嘴,怎麼女人說話就不知輕重呢?”王好德一擺手道:“我們自己不要擡槓,我也無非是想大家好。”蔡老六道:“這話對,我們坐下來談談吧。”說着,田埂上的草皮撫摸了幾下,彎腰坐了下去,向大家招了招手。於是三個挑稻的壯漢和王家三個,蹲的蹲,坐的坐,圍着蔡老六開了個露天座談會。王好德本來就沒法對付東家。劉氏是撞傷了東家的臉,心裏先有三分懼怯,也不敢再說什麼硬話。只有玉清這位小姑娘孤掌難鳴,只是噘了嘴坐在田埂上。蔡家的長工和三個壯漢,帶嚇帶勸,在比較合算的看法上,還是由王好德父女割稻,他們幫着割,幫着打,幫着量。蔡老六從中作好人,教王好德到東家那裏去給東家陪個不是。然後答應請東家把今天割的稻,留下一兩擔給他們吃。不過王好德要負責,第二次割稻,首先就得把那十擔欠租還清了。王氏夫婦埋怨那竹筐惹下了禍事,也只有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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