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東家奶奶張氏,雖是個知識很有限的人,但她也受有相當文化的薰陶。這文化是什麼呢?就是鄉下的徽班戲,和大家傳說的鼓兒詞。張氏看到蔡爲經十分無奈的樣子,她就逼出了個主意了,這就沉吟着道:“我倒是有了個主意,不知道你看着行不行?我們來個二仙傳道吧。”說着伸了兩個指頭微微一笑。蔡爲經道:“我都氣瘋了,你還笑得出來呢。”張氏道:“我是想我出的這個主意,不怎麼高明,說出來了,你會好笑的。”蔡爲經那個在桌上畫圈圈的手指,依然不住的畫着,也就沉吟了道:“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你就說出你的主意來聽聽吧。”張氏道:“我也是聽鼓兒詞聽了來的,是一段什麼鼓兒詞上呢,說到這麼一件事。到了姊姊上轎的日子,姊姊不願去,就換着妹妹嫁過去了。還有一段鼓兒詞,姊姊不願嫁,由弟弟扮個新娘子嫁過去了。”蔡爲經道:“你這不叫廢話。我們家裏,哪兒去找這樣一個妹妹和弟弟去?”張氏道:“當然是沒有。我卻想起了一個人了。王家的玉清,長得和玉蓉一樣……”蔡爲經跳着站了起來,兩手亂搖着道:“不要談你這個屎主意了,你以爲可以叫玉清冒充玉蓉代嫁了過去?無論馮家識破了,那是個更大的麻煩。你想想,王玉清憑什麼肯和你女兒作替身?而且我聽說她也早有婆家的了。”張氏道:“你不要性急,我不過是出這麼一個主意,也不是說辦就辦。再說事到頭來,我們總要想個主意,可行不可行,大家商量了再看事行事。”蔡爲經道:“你以爲你出的主意,還值得商量嗎?”張氏道:“我也仔細想了一想,這事恐怕不行,那就不必再提了,讓王家知道了,事沒成功,倒讓人家說上一頓,那也就怪不好意思的了。”夫妻兩個人討論一陣子,也就嘆着氣分手。蔡爲經知道這件事是日子拘束着的,想不出辦法,也得想辦法。不然,到了九月初一,馮家把花轎擡來了,沒有人坐了回去,那就是一場官司,而且面子也十分的難看。他想着這事是坐立不安,茶飯無味。
到了晚上,一個人在帳房裏發着呆吸紙菸,桌上擺的幾部《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雖然是看熟了的,但實在感到無聊,不免在煤油燈下又翻上了一翻。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吸着紙菸,又在屋子裏散步消遣。在屋子裏散步膩了,就走到堂屋裏轉着圈子。正是大半輪殘月,高出了屋檐,由天井裏照過來,在堂屋裏地上,印了一片月光。他那煩悶的心事覺得輕鬆了一點,也就情不自禁地走到大門外來。看到眼面前一片清涼,月亮照着遠近的村莊樹木,成堆的頂出模糊的青影,那垂老的青蛙,在有水的田溝裏,還偶然發出咕咕的幾聲。這寂寞的原野裏,西風在村莊樹林子裏帶了一些瑟瑟的響聲正是可以添着人的一些興致。忽然幾聲怪叫,由不遠的地方傳出來,向那地方看去,一陣火光上冒,月光下涌出整團的濃煙,這是村莊發火了。他也隨了怪叫的聲音,把家裏人叫出來。蔡老六一看,就說是王好德家裏。爲了怕出意外,蔡老六就打着一個有蔡字的四角燈籠,引着東家到王家去看火。這燈籠並不在照亮,而是要表示紳士的排場。他在火場上看火的結果,覺得那燈籠並沒有引起鄉里人多大的注意,他回來的時候,心裏暗自忖着大家在救火,沒有工夫來敷衍我這位紳士呢?還是我家裏的醜事,已經讓大家知道了,對我有些輕視呢?若是現在就輕視我的話,和馮家的婚事鬧決裂了,不但是本村子裏人,這一鄉,甚至這一縣的人都要瞧不起我了。於是王家這回失火,又引起了他許多的疑心,悶了兩天,去馮家迎娶的日子又近了兩天。他在家裏煩不過,就不分早晨上午黃昏,老是在田阪上散步。遇到了鄉村裏人,人家總是拱拱手,或者點點頭笑道:“恭喜呀,三姑娘快將出閣了。”有人還說:“三姑娘是老早就準備作新娘子了,好久在家裏不出門。”他聽了這些話,都覺人家是有意諷刺,尤其是人家老遠的放下笑臉來,他覺着這裏面,有不少的嘲罵包含着。所以對村子裏人相遇,他全是不感興趣的。不過他看到王家人總是愁眉苦臉的時候,他便想到他們正需要幫助,那是可以利動的。但又想到玉發和玉清的態度,總是不服氣的樣子,又覺得倒也未必可動。他曾幾次到王好德門口,想找他談談。可是將到他門口時,他想着這話怎麼和他說呢?於是順着路又繞開了他的屋子了。有一次下午,下了決心要去找王好德了。
在打稻場上,遇到了玉發坐在稻草堆邊曬太陽。老遠的就向他點了個頭,臉上還帶了笑容呢。玉發手扶了稻草堆站起來,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望着人家點了兩個頭道:“大老爹,有什麼事找我父親商量嗎?”蔡爲經想着,難道我的意思,他已經知道了?笑着連連的搖了兩下頭道:“沒有什麼事,我在田阪上散步,順腳走到你這裏來了。”玉發道:“請到家裏坐坐。”蔡爲經看他臉上依然沒有笑容,也就不想進去了。他錯過了這個機會,也還是不能把念頭完全拋卻。到了次日正午在田阪散步的時候,遠遠地看到玉清趕了一羣鴨子下堤來。這堤在小河邊上,堤裏有一片水田。割完了稻,太陽照了幾寸高的稻樁子,浸在白光盪漾的淺水裏。那羣鴨子伸長了脖子在水田裏找螺螄水蟲吃。堤上一排垂楊柳,很長的柳條,低低的垂着,微微的風吹來,那柳條直像道士手裏拿的拂塵似的,只管在水田上拂來拂去。玉清穿件花布褂子,被柳條罩在綠蔭裏。她那苗條的身材,遙看去也像是很美麗的。他就遠遠的向那邊堤岸上連連的招了幾招手,玉清將垂柳條分了開來,把身子露出,向這邊也點了幾點頭,也像是回禮的樣子。她沒有作聲,也沒有要走過來的樣子。蔡爲經一想,她這種點頭的姿態,好像也是不大願意。他想着,也許昨天和玉發說話,他們已看出了找他們的形跡了。這又不敢向她走近,竟自走了。但這次相遇,玉清和玉蓉的相貌相像,又給了他一個很深的印象。
他回家之後,仰身躺在牀上仔細想了一想,他算了算花轎來接人的日期只有六七天了,實在不能再有什麼延誤。他突然的將牀鋪一拍,叫了一聲道:“罷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費他大大一筆費用,料着他不答應,也不致於……不,不,我另有辦法。”他像發了神經病一樣,立刻把蔡老六叫了來,將手亂揮着道:“你去把王好德給我叫來,我有話和他說,我有話和他說。”說着,將手亂揮了一陣。蔡老六以爲他是要找王好德收租了,這件事大,不敢耽誤,滿田阪去尋找,不到一點鐘,把王好德找來了。王好德看到蔡老六那急急忙忙尋找的樣子,他料着必有急事商量,那自然是租子了。但收租子何以突然急了起來,也許是東家願意出點錢補貼修蓋房子吧?心裏存着不可捉摸的思慮,臉上也就帶了猶疑的樣子,隨蔡老六走進東家帳房。蔡爲經靠了椅子背坐着,昂了頭望着窗外的天色,口裏銜了一支香菸,只管出神。看到王好德進門,他跳了起來,點頭笑道:“你來了,好極了,好極了,請坐請坐。”說着,向帳桌邊一把黑木椅子指了一指。王好德看到東家相當的客氣,倒不是催索租稻的樣子。搔了兩搔頭髮,笑道:“大老爹叫我來有什麼事情嗎?”蔡爲經道:“當然有事,我們慢慢的談,先吸一支菸。”於是他在那百貨架而兼書架的下層,於故紙堆中摸出一盒紙菸來。抽出了一支,送到王好德面前。他兩手捧了接着。蔡爲經先坐下了,指着黑木椅子道:“坐下吧,別客氣了,我們是兩代的東佃了。這裏沒你什麼事,你叫李嫂弄點葷菜,我中午和王好老喝兩杯。你燒壺開水來,把我的好茶葉泡一壺好茶來。”說着,對站在一旁的蔡老六將手揮了兩揮。他自然很明白,東家是爲什麼留着王好德說話的,悄悄的就走開了。
蔡爲經和王好德抱了帳桌子角坐下,並擦了一支火柴給他點着紙菸。然後笑道:“我們賓東相處幾十年,總也沒有好好的談過一次。今天你在我這裏喝兩杯,我們慢慢的談一談吧。”王好德將手指夾了紙菸放在嘴脣裏吸着,現出那不自然的樣子,笑着彎了腰連說了兩聲是。蔡爲經道:“王好老,你不要客氣。我們隨便的說,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當然,我是盡力而爲。”王好德實在沒有想到東家老爹會說出這樣一句好聽的話,不管他是真心或是假意,這樣的話總是十分入耳的,便將身子起了一起,笑道:“那是太好了。我們……”蔡爲經見他是斷章取義的答話,這很是不妥,於是又接着道:“當然,我若有需要你幫忙的時候,你也不會推辭的吧?有道是魚幫水,水幫魚。”王好德看了一看東家的臉色,覺得是十分的自然,這就點了點頭,用不太高的聲音答道:“那是自然,但是東家老爹還有要我們幫忙的時候嗎?”蔡爲經笑道:“人生在世,都是彼此幫忙的,誰能夠說不要人幫忙的話呢?你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獅子捉到一隻老鼠,老鼠說,你別拿腳踏死我,將來我也有幫你忙的時候吧?獅子聽了它這話,真是好笑,它說,我倒不必要你的命,不過你說將來要幫我的忙,那卻是個笑話。你看你身體這樣的小,小得不夠我一腳踏的,你能幫我的忙嗎?它這樣說着,還是含笑把老鼠放了。後來獅子讓打獵的將繩子綁着了,繩子套在頸脖子上,獅子並沒有法子去咬掉它。獅子儘管大肆咆哮,一點也沒奈何。到了晚上,那個被放出來的老鼠,悄悄的跑到獅子頸脖子上,對了它的耳朵,輕輕的說:獅子先生,你還認得我嗎?我就是你放走的那隻老鼠呀。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我會幫你的忙的,我現在來救你來了。說着它就跑到繩子上去,把繩子咬斷了。獅子得了自由,老鼠就對它說,獅子先生,你現在相信了吧?我這樣頂小的身體,也可以挽救你頂大的身體的。你看這段故事,不是說明了人生在世,彼此都可相救嗎?”王好德吸着煙,笑着連連地點了幾下頭。蔡爲經將桌上的紙菸盒子拿起,又抽出一支菸來,放到桌角子邊,向他笑道:“王好老,你再來一支。”王好德正也和東家談得高興,這支菸既遞了過來,也就拿起來在嘴裏放着。蔡爲經又擦了一支火柴給他把煙點着。笑問道:“王好老,你聽了我說的故事,你相信也可以幫我的忙嗎?”王好德兩個手指頭夾了這支菸放到嘴脣角上,使勁吸了兩下,也點點頭道:“東家老爹,我相信你這話。走個路呀,跑個腿呀,我總也可以行呀。”蔡爲經微微的擺了幾下頭道:“不僅是這樣,你救我命的時候,也許都有呢。你看那老鼠不是救了獅子嗎?你決不是老鼠,我也比不上獅子,所以你一定是可以幫我們的忙的。”王好德覺得東家的話是越說越好聽,也就更透着高興。同時,也就覺得東家不是那樣神聖不可侵犯了。微笑說:“說起要人幫忙起來這倒是真的,我燒掉的那幾間房子……”蔡爲經不等他把話說完,立刻接了嘴道:“那沒有問題,你稍微出點工,所有的料子都歸我出錢辦理。我說的工,是指粗工,泥瓦匠的工資,都歸我出,就是伙食,也算我的。”王好德突然站起來道:“哎呀!東家老爹!”蔡爲經笑着招招手道:“坐下坐下,你和我種田難道還要自己帶着房子來住嗎?”王好德真想不到東家找來談話,竟是這樣的好事,而且連佃戶心眼裏的話都說出來了。嘻嘻的笑着坐下去,正不知道要用什麼話來感謝東家。蔡老六就用大瓷壺泡了一壺茶來了,蔡爲經拿過兩隻瓷杯,首先就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王好德兩手捧着,起了一起身子。蔡爲經笑道:“我們自己老弟兄,你客氣什麼。”蔡老六放下茶壺,又走了。蔡爲經起身,掩上了房門,後又坐下。呷了兩口茶,又咳嗽了兩聲,然後笑道:“蓋房子的事,你不用煩心,全都交給我了。你挑回去的稻子,只管賣了用,將來我們再算帳。日子長着呢,今年還不清,明年後年再後年,總有一天還清的時候呀。”王好德抱了兩隻粗糙的拳頭,拱了兩拱道:“東家老爹,你太好了,你太好了,我怎樣報答你呢。”蔡爲經提起茶壺來,向佃戶杯子裏斟着茶,答道:“自己老弟兄,說什麼報答的話?我有什麼事要你出力的話,你也給我出點力氣就行了。”王好德道:“那是一定。東家有事的時候,只管對我說。”蔡爲經說好的好的,連連的點了幾下頭。接着,他們說了些閒話。蔡爲經說來說去,總是給王好德許多好處。當然,王好德也就很高興的談下去。一會兒蔡老六將一隻大木托盤,託了午飯來。共是六個飯菜,計是米粉肉、煮鯉魚、韭菜炒雞蛋、小蝦子煮豆腐、十錦鹹菜、小白菜,在王好德看來,幾乎樣樣都是精緻的,另外還有一錫壺酒,都放在帳桌上。蔡爲經笑道:“沒有第三個人,我們就在這裏吃吧。談起話來,也方便些。”王好德站起來,只是向東家拱拳頭。蔡爲經笑道:“我已經和你說過了,彼此不要客氣,你怎麼還客氣呢?坐下坐下。”說着,將他讓着在帳桌上對面坐下了。提起酒壺來,就向王好德面前的杯子裏斟下酒去。王好德重又站起來,卻給按下去,他實在沒有法子和東家客氣下去了。便笑道:“東家,這樣吧,酒壺交給我,我愛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老喝,也自己斟,這就省事多了。說得高興,自己就可以斟兩杯。”蔡爲經道:“好哇!就是這麼辦吧。”說着,先端起杯子來,比齊了鼻尖,向王好德邀上一杯。王好德見東家和自己成了忘形之交,也就很高興的對斟對飲起來。
蔡爲經舉着杯子喝了一口,嘴脣皮吸着杯子沿,刷的一聲響,然後將杯子放在桌上,用手掌按了,然後向王好德點了個頭笑道:“老哥,你我有事可以互助,有話也可以多商量。你我借酒遮了三分醜,無話不說,你覺得我的日子,比你過着舒服得多嗎?”王好德點點頭道:“你這樣一份大家財,自然是很操心的。”蔡爲經道:“家財那無所謂,錢這樣東西是人掙來的。只是兒女的事情,實在讓人心裏拴上了疙疸。”王好德道:“你老腳下,不就是一位姑娘嗎?”蔡爲經嘆了口氣道:“一位姑娘,唉!就是一位姑娘壞了。”王好德幾杯酒下肚,膽子自然是壯些了。看了東家的臉,點了兩點頭道:“她自小是嬌生慣養的,又在學堂裏唸書,免不了多花你老幾個錢。”蔡爲經道:“花錢?她把我一份家財全花空了,我也不怪她。”說着話,他放下了筷子,將手一拍桌沿道:“她這一下子,幾乎送了我的命。”王好德向他又看了一看,笑道:“嫁女兒那總是一筆大開銷,你老就是一位姑娘,在她身上就多花一點吧。”蔡爲經擺了兩擺頭道:“我說了不爲的錢。你不說嫁女兒也罷了,你說到嫁女兒,這頓飯我就吃不下去。”說着,他還是真的站了起來,在屋子兜了兩圈子走着,那兩道眉毛幾乎是皺着合到一塊兒去。王好德也就不能喝酒了,放下了杯筷,向蔡爲經望着。他二次入座,兩手按了桌沿,伸過頸脖子來,向他放出很誠懇的樣子道:“王好老,我的女兒,一千個一萬個不如你的女兒。”王好德笑道:“你老客氣,我那個黃毛丫頭,算得什麼?”蔡爲經道:“我不說,你不明白。我這個女兒,簡直……”說到這裏,他回過頭去,將掩上的房門又看了一看,才低聲道:“我糟心透了,我這個女兒是嫁不出去的。”王好德聽了這話,也是一呆,望了東家道:“你老這話怎麼講?”蔡爲經昂起頭來,長長的嘆了口氣道:“她不學好,害了一種不能見人的病。”王好德略微有些理解了,還是望了東家,呆仰了臉不能作聲。蔡爲經道:“我說了借酒遮醜,我就徑直告訴你吧。”於是他就把玉蓉實在的情形一一說了出來。